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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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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承蒙少爺同意,是這麼打算。」 「到時候通知我一聲,我要送點賀禮。」 「謝謝。」 「安頓下來以後,來信告訴我地址。說不定什麼時候去看你。」 「如蒙少爺賞光,我再高興不過了。不過,蝸居小屋,恐辱貴體。」 「這就不要客氣了。」 「是,既然您這麼說……」 飯沼又哭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張粗糙的再生紙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從清顯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在今天這個場合都恰如其分。顯然,在這種場合,清顯這麼流暢說出的這些沒有絲毫感情的話語反而令人感動。清顯本來只是生活在感情世界裡,現在因為需要,學習了心理政治學。必要的時候,這個心理政治學也應該可以適用於自己。他學會了以感情的鎧甲武裝自己,並且把鎧甲磨得錚亮。 從一切不安憂慮的情緒中解放出來的這位十九歲的少年,沒有煩惱,沒有苦悶,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冷漠的萬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經完全終結。飯沼走後,他從敞開的窗戶眺望著綠葉葳蕤的紅葉山倒映在湖裡的美麗影子。 窗邊的櫸樹枝葉茂密,不使勁探頭,就看不見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邊的湖面覆蓋著蓴菜的淡綠,平蓬草雖然還沒有綻開黃花,但透過大廳前面彎彎曲曲的石橋的縫隙,可以看見花菖蒲的利劍般翠綠葉叢上盛開著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顯注視著剛才停在窗框上的一隻吉丁蟲正慢慢地爬進屋裡。它的閃耀著金綠色光亮的橢圓形甲殼上有兩道鮮豔的紫色和紅色的線條,緩緩地動彈著觸角,線鋸般的細腿一點一點向前移動,渾身凝聚的沉靜穩重的光彩在永恆流逝的時間裡顯得沉重滑稽。清顯的心不知不覺地被吉丁蟲深深吸引過去。蟲子保持如此燦爛優美的姿態一點一點往清顯方向移動,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仿佛教導清顯如何才能有聲有色地美好度過每個瞬間都在無情改變現實局面的時間。他自己的感情鎧甲又是怎樣的呢?是否像這只吉丁蟲的鎧甲那樣放射著自然美麗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東西的力量呢? 此時,清顯覺得周圍繁茂的樹木、藍天、雲彩、屋頂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為這只吉丁蟲而存在,吉丁蟲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氣氛似乎與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飯沼一個人就早早地把屋裡屋外打掃乾淨,擺好祭壇和椅子。今年飯沼不在了,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說,這不是山田分內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輕人幹,現在自己不得不承擔起來,心裡很不愉快。 其次,沒有邀請聰子。雖然只是少了一個應邀前來參加祭祀的親戚,更何況聰子並非真正的親戚,但是客人裡面沒有一個比得上聰子的美貌。 神靈對這些變化似乎也不太高興,正在祭祀的時候,天空突然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正在傾聽神官念祈禱文的婦女們擔心下雨,心裡發慌。幸虧身穿紅裙的巫女將神酒斟在每個人的酒杯裡,天空頓時放晴,而且陽光強烈,照射在她們低著頭從衣領露出來的如白色井筒般、抹著厚厚白粉的脖頸上,沁出細細的汗珠。這時,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濃郁的陰影,坐在後排的客人受到蔭蔽。 祭祀時對先祖尊慕和緬懷的氣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飯沼在場,恐怕一定大為惱火。尤其明治大帝駕崩以後,明治的帷幕早已過時,先祖變成與現今的時代毫無關係的遙遠的神像。參加祭祀的人當中雖然也有先祖遺孀等幾個老人,但他們的哀悼的淚水也早已流幹。 祭祀儀式的時間很長,女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也一年比一年大,連侯爵也不敢制止她們。侯爵現在也覺得這個祭祀已經成為沉重的包袱,希望儀式要輕鬆一些,不要太沉悶冗長。儀式進行的時候,侯爵一直注視那個琉球人長相的巫女,她濃妝豔抹,格外鮮豔,那一雙倒映在素陶酒杯裡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的影子讓侯爵看得出神。儀式一結束,侯爵就匆匆走到嗜酒如命的海軍中將的堂弟身邊,大概說了什麼猥褻的笑話,惹得堂弟尖聲大笑,引起大家的關注。 深知自己憂傷的八字眉容貌非常適合這種祭祀儀式的侯爵夫人的表情紋絲不動。 至於清顯,他雖然也在底下嘀嘀咕咕說話,逐漸失去虔敬的態度,但看著眼前整個家族的婦女都集中在五月末紫藤花葉蕩漾的陰影底下,這些包括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末等女婢在內的所有女人,一個個面無表情,沒有絲毫的悲傷情緒,只是服從命令地集中在這裡,一會兒又風流雲散而去。她們心頭充滿著不可思議的沉重凝固的不快,一張張臉卻如白晝的月亮般蒼白呆滯。清顯敏銳地感受到她們之中飄蕩的空氣濃郁的氣味。顯然,這是她們發出的氣味,聰子也屬這個類型。即使用包裹著潔白幣帛、纏著數重光滑堅硬的綠葉的楊桐樹玉串也難以祓除。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四章 喪失以後的安心在慰籍著清顯。 他的心只是在這樣感受著,與其害怕失去,不如知道實際上已經失去。 他失去了聰子。這也好。連原先那樣的怒氣也會很快平靜下來的。感情得到充分的節約,猶如一隻被點燃的蠟燭,雖然明亮熾熱,燭身卻漸漸融化,待到火被吹滅,只剩下黑暗裡的孤立,但當然也沒有了身體再被腐蝕的懼怕。他覺得自己在處於這樣的狀態,這才懂得孤獨就是休息。 即將進入梅雨季節。如同正在康復期的病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擺脫特殊的保養,清顯仿佛為了試驗自己是否真的不再動心,故意回憶起聰子的許多事情。他把相冊取出來,翻看過去的照片,兩個人的胸前都掛著白色的圍裙,並排坐在綾倉家的槐樹下。雖然還是幼年時代,但自己已經長得比聰子高。清顯看著這張照片,感到心滿意足。擅長書法的伯爵熱心地教清顯和聰子學習和式書法,這個古老的書法源于藤原忠通的法性寺流派。有時兩個人寫得厭煩,伯爵為了提高他們的興趣,就讓他們輪流在卷紙上抄寫《小倉一首》中的和歌。這些東西至今還保藏下來。清顯抄寫源重之的和歌「狂風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猶相思。」聰子便在旁邊抄寫大中臣能宣的和歌「皇宮衛士燔篝火,夜燃晝熄心落寞。」一看就知道,清顯的字跡還相當稚嫩,而聰子筆法流暢精巧,不像是孩子的手筆。清顯長大以後,極少翻閱這個卷紙,就是因為聰子的成熟與自己的稚嫩的差距使他感到自卑的緣故。然而,現在平心靜氣地觀賞一番,發現自己的筆跡雖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著男性情感的勃發,這與聰子的流暢柔美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不僅如此,當他回想起當年將飽醮墨汁的筆端毫不畏懼地落在這印有小松樹圖案的漂亮的金箔粉末紙張上的時候,當時的一切情景都浮現在眼前。聰子的又長又黑的濃密頭髮梳著一個劉海頭,她彎腰聚精會神書寫的時候,許多頭髮從肩膀滑落下來,但她的細小的手指依然緊握筆管,依然一絲不苟地書寫。清顯總是從她的頭髮縫隙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可愛的全神貫注的側面、緊咬著下嘴唇的閃亮光潔的小門牙、雖然年紀還小卻已輪廓分明的筆直的高鼻樑……。還有令人憂鬱的暗淡的墨香、筆端在紙上滑動時如輕風掠過竹葉般的沙沙聲、起著一個奇怪的名字「海與山」的硯臺……看不見從風平浪靜的岸邊突然深下去的海底,只有黑暗的沉澱,墨的金箔被剝落散亂,猶如月光的零亂,那是永恆的夜之海…… 清顯覺得自豪,自己可以這樣天真地懷念過去。 清顯做夢也沒見到聰子。一個像似聰子的身影一出現,卻立刻轉身而去。他經常夢見白天的寬闊大街,而街上沒有一個人影。 在學校裡,帕塔納蒂特殿下對清顯說,請把存放在他那裡的戒指拿到學校來。 這兩位暹羅王子在學校裡的評價不是很好。因為日語還不能應用自如,影響學習,這還沒什麼,主要是對同學之間善意的玩笑完全一竅不通,起先大家替他們著急,後來就敬而遠之。兩位王子總是掛在臉上的微笑,在粗魯的同學看來,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用意。 讓兩位王子住在學生宿舍是外務大臣的想法,但清顯聽說,舍監為照顧這兩位貴賓可是費盡心力。由於是准皇族待遇,學校給他們安排特別的房間,床鋪也是高級的,舍監想方設法讓他們和其他同學和睦相處、友好交往。但過了一段時間,王子們就躲在自己的城堡裡,朝禮和體操也很少參加,於是和同學的關係日益隔閡疏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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