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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後來,聰子和治典王殿下也只是隨便交談兩三句話。傍晚時分,一家人便告辭回去。大約一周以後,洞院宮家的總管家來訪,與伯爵進行了長談。談話的結果是洞院宮家決定正式向宗秩寮徵詢意見。並將辦理手續所需的報告也讓聰子過目。報告是這樣寫的:

  宮內大臣閣下:

  茲有治典王殿下與從二位勳三等伯爵綾倉伊文之長女聰子結婚事宜已經商妥,今特呈文徵詢尊意,專此謹奉。

  洞院宮總管山內三郎

  大正二年五月十二日

  三天以後,宮內大臣發來如下通知:

  關於回答洞院宮事務官徵詢事

  洞院宮總管:

  關於治典王殿下與從二位勳三等伯爵綾倉伊文之長女聰子結婚事宜已經商妥,徵詢宮內意見事,現謹複同意。

  專此奉複。

  宮內大臣

  大正二年五月十五日

  徵詢宮內省同意之後,便隨時都可以奏請天皇敕許。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三章

  清顯已是學習院高中部畢業班學生,明年秋天就要升入大學。為了考取大學,有的學生從考試的一年半以前就開始複習準備。本多沒有這樣做,這使清顯很滿意。

  由乃木將軍恢復的全校學生住校制度原則上必須嚴格遵守,但生病體弱的學生允許通學,像本多、清顯這樣,家裡不同意他們住校的學生,自然持有正規的醫生證明。本多得的是心臟瓣膜症,清顯得的是慢性支氣管炎,兩個人經常互相以各自的假病開玩笑,本多裝作心臟病痛苦窒息的樣子,清顯則裝作氣喘咳嗽。

  誰也不相信他們有病,他們也沒有裝模作樣的必要,不過由參加過日俄戰爭的下士擔任教官的監武課是個例外。這些下士總是機械地、不懷好意地把他們當作病人對待。在教練訓示的時候,往往連諷帶刺地說,連住校都不行的那些病號,一旦國家發生緊急情況,他們怎麼能夠為國效力呢?

  因為暹羅王子住校,清顯覺得過意不去,經常帶些禮物去宿舍探望他們。王子和清顯已經交情很深,一見到清顯,總是發牢騷,抱怨管理太嚴,行動不自由。性格開朗卻又冷酷的宿舍同學未必都是他們的好朋友。

  相當一段時間,清顯冷落了本多這位朋友,現在又厚著臉皮像小鳥一樣飛回他身邊。本多並沒說什麼,依然交往如初,好像把清顯忘記自己的事情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新學期開學以後,清顯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地,有一種茫然的快活爽朗的感覺,本多雖然疑惑不解,當然沒有也不問,而清顯沒有也沒說。

  即使是摯友,也不能袒露一切,這是清顯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這樣就不用擔心讓本多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傻孩子。他明白,這種安心感才使得自己在本多面前能夠表現出自由自在、開朗快活的樣子。清顯不想讓本多幻滅的心情,以及自己想在本多面前成為一個自由的解放的人的心情,這對於他來說,在補充其他無數冷漠疏遠之後,足以表達自己友誼的最好證明。

  清顯對自己的性格變化也感到驚訝。後來,父母親以極其平淡的口氣向他談論洞院宮家與綾倉那天相親的情況,說那個平時好強的聰子在相親的時候也難免緊張拘謹,連話都說不出來。父母親談論的時候覺得很可笑,當然清顯無法從他們的話裡體會聰子的悲哀。

  想像力貧乏的人總是從現實的事象中立即獲得自己判斷所需的食糧,而想像力豐富的人往往在現實的事象上構築起想像的城堡,把自己封閉在裡面,關閉所有的窗戶。清顯就具有這種傾向。

  「現在就等敕許了。」

  母親的這句話留在清顯的耳朵裡。「敕許」這兩個字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聽到一個聲響。在一道又寬又長的黑暗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他咬著牙親自將一把堅固的黃金小鎖鎖在門上。

  清顯出神地凝視著能夠泰然平靜地傾聽父母講述這些事情的自己,發現自己是一個不會被憤怒和悲傷壓垮的硬漢子,覺得自己的意志十分堅強。我是一個比自己想像得更非常難以受到傷害的人。

  過去,他把父母情感的粗疏認為是對自己疏遠,現在,他高興地發現自己無疑正是繼承了這個血統。他不屬￿容易受人傷害的那一類人,而是屬￿傷害別人的一類人!

  想到聰子的存在感一天天遠離而去,很快就要去到自己遠不可及的地方,不禁心中湧起一種妙不可言的快感。如同目送給餓鬼佈施的燈籠將光影映照在水面上順流遠去的景象,清顯期盼它走得越遠越好,走得越遠,才能從中證實自己的確具有力量。

  然而,如此大千世界,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現在的心情作證。這使得清顯輕易地欺騙自己的情緒。那個平時誇口「我最瞭解少爺的心情,交給我好啦。」的「心腹」的目光也已經從自己的身邊除掉了。他為自己擺脫蓼科這個大騙子而高興,更為擺脫飯沼這個幾乎可以說是情同手足的親密無間的忠實學僕而高興。從此沒有任何煩惱。

  父親仁至義盡地把飯沼逐出家門,清顯認為這是飯沼的自作自受。這個想法掩蓋了自己情感的冷酷。而且蓼科信守「這件事絕不會告訴令尊」的承諾,這讓清顯高興。一切都是這顆如水晶般冰冷、透明、有棱有角的心靈的功德啊。

  飯沼臨走之前……到清顯的房間來辭行。他哭了。清顯甚至從他的淚水裡領會到種種含義。看樣子飯沼似乎一味強調自己對清顯的忠心耿耿,這使清顯感到不愉快。

  飯沼什麼也沒說,只是流淚。他想用這個方法向清顯傳遞什麼信息。清顯與飯沼七年來朝夕相處,這始於清顯十二歲那年春天,無論是感情還是記憶都模糊不清。如果回憶起來,自然有飯沼這麼個人的存在。清顯的少年時期,飯沼簡直如影隨形,一條髒兮兮的藏青碎白花紋衣服的黑黢黢的影子。清顯越是對他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他的無法容忍的不滿、無法容忍的憤怒、無法容忍的否定越是沉重地壓在清顯的心頭。但是,也正因為飯沼憂鬱陰暗的眼睛裡潛藏的這些情緒才使得清顯倖免感受少年時期難以避免的不滿、憤怒和否定。飯沼所追求的東西始終只在自己的心裡燃燒,他越是對清顯寄予某種期望,清顯就離他越遠,也許這是自然發展的趨勢。

  當清顯把飯沼收買成自己的心腹,將他對自己施加的壓力化為烏有時,也許清顯就已經在精神上向今天的別離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對主僕不應該這樣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飯沼垂頭喪氣地站著,清顯心情鬱悶地看著從他的藏青碎白花紋衣服的胸口露出的些許雜亂的、映照著夕陽的胸毛。他的強加於人的忠誠得到這個厚實、沉重、令人厭煩的肉體的保護。他的肉體本身就充滿對清顯的責難,連在夕陽映照下滿臉髒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閃亮都如泥濘的光澤,以一種厚顏無恥的光芒敘述著相信他而與其一起離開這裡的那個阿峰的存在。這是多麼的傲慢無禮!少爺被女人拋棄,孤獨痛苦,而學僕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氣揚地離開這裡。而且飯沼相信自己今天前來告辭也無疑完全出於對清顯的忠誠,這使得清顯焦躁不安。

  然而,清顯保持著貴族般的態度,顯示出些許冷漠的人情。

  「這麼說,你出去以後,很快就要和阿峰結婚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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