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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這時,萬里無雲的天空忽然響起轟鳴般的聲音:

  「『偶然已經死去。偶然不再存在。意志喲,從此你將永遠失去自我辯護。』

  「一聽到這個聲音,意志的身軀立即開始崩潰融化。肉體腐爛脫落,骨頭裸露,流出透明的漿液,接著骨頭也開始軟化、融解。意志依然用雙腳使勁踩著大地,但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

  「就在這時,一片白光的天空隨著驚心動魄的轟鳴聲裂開一道縫,必然之神從縫隙間探出腦袋。

  「……我只能想像自然之神的面孔極其醜陋可怕,而且觀之不祥,所以無法描述。這肯定是我意志性格的弱點。但是,如果沒有任何偶然,意志也就變得毫無意義,歷史就不過是因果律這個若隱若現的巨鎖上的鐵銹,而參與歷史的東西就只是光輝燦爛的、亙古不變的、美麗的粒子那樣的無意志的作用,人的存在意義就只限於其中。

  「你不懂這些,你不信這種哲學。與其說你含含糊糊地相信自己的美貌、變化無常的感情、個性、性格,不如說更相信自己的無性格。我說得對吧?」

  清顯難以回答,但沒有覺得自己受到本多的侮辱,只好無奈地微笑起來。

  「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最大的不解之謎。」

  本多歎了一口氣。這口真摯得幾乎顯得滑稽的歎息在朝陽的光線裡變成白色的氣體輕輕飄浮,清顯覺得這仿佛是朋友的關心化成的幽微的形式,暗自增強自己心中的幸福感。

  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他們站起來。有人從二樓窗戶把窗邊積雪團成雪球扔到他們的腳邊,濺起閃亮的雪花。

  第一卷 春雪 第十四章

  清顯保管著父親書庫的鑰匙。

  正房北向角落裡的這間書庫是松枝家裡的人最少光顧的地方。父親是侯爵,從不讀書,但祖父遺留下來的漢文書籍,父親出於虛榮心從丸善書店郵購的大量洋文書籍,還有許多別人贈送的圖書都收藏在裡面。清顯上學習院高中部的時候,父親就如同把這座知識的寶庫移交給兒子似地,裝模作樣地把鑰匙鄭重其事交給清顯。於是,只有清顯可以隨時出入這間屋子。書庫裡還收藏不少與父親的身份不相適合的古典文學叢書和兒童讀物全集。因為這些書籍出版的時候,出版社要求父親撰寫一篇簡短的推薦文字,並提供身穿大禮服的照片,這樣便在扉頁上用燙金文字印上「松枝侯爵鄭重推薦」幾個字。然後贈送一套叢書全集,表示感謝。

  清顯也不善於利用這個書庫,與其說在這裡讀書,不如說喜歡在這裡想入非非。

  飯沼每個月向清顯借一次鑰匙,打開書庫打掃衛生。在他眼裡,書庫收藏如此豐富的先祖遺留下來的漢文書籍,是這座宅第裡最神聖的地方。他把書庫稱為「禦文庫」,即使提到這個名字,都懷著誠惶誠恐肅然起敬的心情。

  清顯和本多言歸於好那天晚上,他把準備去夜校的飯沼叫到房間裡,默默地把鑰匙交給他。每個月打掃書庫的日子都是固定的,而且都是在白天。今天不是打掃的日子,又是在晚上,清顯怎麼把鑰匙交給自己呢?飯沼不解地看著清顯。鑰匙如同一隻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黑黢黢地躺在他樸實的厚厚手掌上。

  一直到很久以後,飯沼還多次回憶那個瞬間的情景。

  那把像被揪掉翅膀的蜻蜓一樣的鑰匙就這樣赤裸裸地、模樣淒慘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想了好長時間,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聽了清顯的解釋,他氣得渾身哆嗦。與其說是對清顯的憤怒,不如說更是對自己懦弱順從性格的氣憤。

  「昨天早晨你幫我逃學,今天輪到我幫你逃學。你裝作上夜校的樣子,走出家門,然後繞到後面,從書庫旁邊的木門回到家裡,用這把鑰匙打開書庫,就在裡面呆著。但是絕對不能開燈。從裡面鎖上門,這樣更安全。

  「阿峰那邊,已經由蓼科教好暗號。蓼科給阿峰打電話,問她『聰子小姐的香袋什麼時候能做好』,這就是暗號。你知道,阿峰心靈手巧,香袋什麼的小手工藝品做得很漂亮。大家都求她做,聰子也讓她做金絲線繡香袋,所以打電話催問是很正常的。

  「阿峰接到這個電話以後,算好你上夜校的時間,就去書庫和你約會。去的時候,會輕輕敲書庫的門。晚飯以後的時間,大家吵吵雜雜,阿峰三四十分鐘不在,誰也不會注意。

  「蓼科認為,你和阿峰在外面約會反而危險,不好辦。女僕要是外出,必須找各種藉口,反而會引人懷疑。

  「我覺得蓼科說得不無道理,也沒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張這麼安排。今天晚上,阿峰已經接到蓼科的電話,所以你無論如何必須去書庫。不然的話,阿峰就太傷心了。」

  飯沼聽到這裡,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雙手顫抖,鑰匙差一點掉到地上。

  ……書庫裡非常冷。窗戶掛著白布簾,後院的燈光能微弱透進來,但還是分辨不出書脊上的書名。黴味撲鼻,就像蹲在冬天淤積的臭水溝邊上一樣。

  不過,飯沼大體知道哪個書架上擺著什麼書。先祖們經常翻閱線裝本的《四書講義》,裝訂線幾乎快要磨斷,整個書套已經丟失,但《韓非子》、《靖獻遺言》、《十八史略》都完好地擺在書架上。他打掃房間的時候,偶爾翻開一本書,看到上面有賀陽豐年的《高士吟》。他還知道鉛字版《和漢名詩選》放在什麼地方。他在打掃書庫時,這首《高士吟》的以下詩句對他的心靈是莫大的慰籍:

  一室何堪掃,

  九州豈足步。

  寄言燕雀徒,

  甯知鴻鵠路。

  他心裡明白,清顯知道他崇拜「禦文庫」,才故意選擇這裡作為幽會的地點……其實,清顯剛才敘述這個親切的安排時,那語氣就暗含著冷靜的陶醉。清顯希望出現飯沼親手褻瀆神聖的地方的結果。回想起來,從清顯英俊的少年時代開始,正是這種無言的力量經常威脅著飯沼。褻瀆的快樂。讓飯沼不得不親自褻瀆他認為最神聖的地方所產生的快樂,如同讓他用供神的潔白紙幣包裹一塊生肉……過去素盞鳴尊喜歡冒瀆的那種快樂……自從飯沼屈服以後,清顯的力量變得無比強大,然而使他依然不可理解的是,清顯的快樂在別人眼裡是那麼美麗純潔,而飯沼的快樂令人覺得越發肮髒的罪孽的沉重。這種感覺更使飯沼自卑自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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