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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可是,現在的時代有模式嗎?」

  「你是想說明治時代的模式正在死亡吧?但是,生活在模式裡的人們絕對看不見這個模式,所以我們也肯定被某種模式包圍著,正如金魚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金魚缸裡一樣。

  「你只生活在感情的世界裡。在別人眼裡,你是個古怪的人。大概你也認為自己忠實地生活在個性裡吧。但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你的個性。同時代人的證言沒有一句是可信的。也許你的感情世界本身顯示出時代模式的最純粹的形式……不過,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

  「那麼,什麼東西才能證明呢?」

  「時間。只能是時間。時間的流逝把你我都囊括其中,無情地提取出我們沒有覺察出來的時代共性……然後以『大正時代的青年原來是這樣思考、穿著這樣的衣服、以這種方式說話』的形式把我們大家統統概括起來。你不喜歡劍道部那些人吧?對他們充滿蔑視的情緒吧?」

  「嗯。」

  冷氣透過褲子逐漸侵襲上來,清顯坐得很不自在,眼睛卻看著亭子欄杆旁邊的一棵山茶樹。積雪滑落下來以後的樹葉閃爍著鮮豔的亮光。他說:「啊,我對那幫傢伙非常討厭,蔑視他們。」

  本多對清顯這種有氣無力的回答不再感到吃驚,他繼續往下說:

  「那麼,你想一想,幾十年以後,你將要和你最厭惡的那幫傢伙被視同一類。他們粗野魯莽的頭腦、傷感的靈魂、辱駡別人『文弱』的狹隘心胸、欺負低年級學生、對乃木將軍瘋狂般的崇拜、通過每天早晨打掃明治天皇親手栽植的楊桐樹周圍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感的神經……那些東西和你的感情生活一股腦攪和在一起,等同對待。

  「這樣,就能輕而易舉地抓住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時代的總體真實。如同剛剛被攪混的水平靜下來以後,水面立刻明顯地泛起汽油的五顏六色一樣。對了,我們時代的真實在我們死後會很容易分離出來,誰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百年以後,發現這個所謂的『真實』其實是完全錯誤的思想,於是我們全部被歸納為某個時代具有錯誤思想的人們。

  「你認為這種概括以什麼作為標準?是那個時代的天才的思想嗎?是偉人的思想嗎?不是。後人給那個時代定性的標準,就是我們和劍道部那些傢伙之間無意識的共性,即我們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無論什麼時候,時代總是被囊括在一種愚神信仰之中。」

  清顯不明白本多到底想說什麼,但在傾聽的過程中,一種思考在心中逐漸萌芽。

  可以看見幾個學生的腦袋出現在教室二樓的窗戶上。其他教室緊閉的窗玻璃上,反射著朝陽耀眼的光線,映照出晴朗的藍天。這是學校的晨景。與大雪紛飛的昨天早晨相比,清顯覺得自己仿佛從感情暗潮的動盪中被強行拉到明亮的白色理性的校園裡。

  「這就是歷史。」清顯不無遺憾地發現在自己發表見解的時候,語調遠比本多幼稚遜色,但他還是想楔人本多的話題:「這麼說,不論我們思考什麼、祈求什麼、感覺什麼,對歷史都毫無影響嗎?」

  「是的。正如西方人總是認為拿破崙推動了歷史』一樣,人們認為你的爺爺他們的意志創造了明治維新。

  「可是,果真如此嗎?歷史有哪一次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呢?只有看見你,我總這麼想。你既不是偉人也不是天才,卻極具特色。你幾乎完全缺少意志。一想到這樣的你與歷史的關係,我總感覺到非同尋常的興趣。」

  「你是嘲笑我吧?」

  「不,不是嘲笑。我是在思考對完全無意識的歷史進行干預的問題。例如,如果我具有意志……」

  「你的確具有意志。」

  「如果具有改變歷史的意志。我將以畢生的精力和全部的財產為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轉歷史而努力。同時將竭盡全力獲得地位和權力。儘管如此,歷史也未必就是成為自己隨心所欲的形態。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以後,也許歷史才突然變成與我毫無關係的、正是我的夢想、理想、意志所追求的那種形態,也許就是一二百年前我夢想中的模式。仿佛正以在我看來是無與倫比的美麗,微笑著目光冰冷地俯視著我,嘲笑我的意志。

  「人們大概會說,這就是歷史。」

  「這難道不就是機會嗎?難道不就是時機終於成熟的問題嗎?不用說一百年,哪怕三五十年,這種事也會經常發生。當歷史採取那種形態的時候,你的意志也會死去,然後變成一根肉眼看不見的、潛在的細線,幫助歷史的完成。如果你一次也沒有在這個世界上享受過生,即使等幾萬年,也許歷史也不會採取那種形態。」

  由於本多的這一番話,使清顯在毫無親切感的抽象性語言的冰冷森林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微微發熱的興奮。對他來說,這終歸是無奈的愉悅,但環視白雪覆蓋的花壇上枯木的長長的影子以及到處雪水清脆滴答的皚皚世界,清顯知道本多已經直覺地感受到他依然沉浸於昨天記憶的火熱纏綿的幸福感,但表現出明顯的漠然置之的態度。清顯對他這種如同白雪一樣純潔的做法表示欣賞。這時,從校舍屋頂上落下一張榻榻米大小的雪塊,露出濕漉漉亮晶晶的黑瓦。

  「那個時候」本多說:「一百年以後,即使歷史變成我所希望的那種形態,你把它叫做什麼『完成』嗎?」

  「這肯定是完成。」

  「那是誰的呢?」

  「你的意志的。」

  「開什麼玩笑?!那時候我早死了。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歷史的變化與我毫無關係。」

  「那你不認為是歷史意志的完成嗎?」

  「歷史有意志嗎?把歷史擬人化是很危險的。我認為,歷史沒有意志,與我的意志又毫無關係。所以,不是從任何意志中產生出來的這種結果絕不能稱為『完成』。歷史表面形式的完成亦即崩潰的開始,這就是證據。

  「歷史總是在不斷地崩潰。同時為了準備下一個無果的結晶,歷史的形成和崩潰似乎只具有相同的含義。

  「這種事我非常明白,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不能放棄做一個具有意志的人。說是意志,其實或許就是我的迫不得已的性格的一部分。確切的內容,對誰也不能說。但大概可以這麼說,人的意志本質上就是『企圖參與歷史的意志』。我並沒有說這就是『參與歷史的意志』。意志參與歷史,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企圖參與』而已。這又是所有意志的宿命。儘管意志理所當然地不願意承認這一切的宿命。

  「但是,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所有的人的意志都將遭受挫折。人往往不能如願以償。這個時候,西方人是怎麼想的呢?他們認為『意志矢志不移,失敗是偶然的』。所謂偶然,就是排除一切因果關係的、自由意志惟一可以承認的非統合目的性。

  「所以,西方的意志哲學不承認『偶然』就無法存在。偶然是意志最後的藏身之處,是勝負孤注一擲的賭注……沒有偶然,西方人就無法解釋意志的一再挫折和失敗的原理。我認為,這個偶然、這個賭注,才是西方的神的本質。如果意志哲學的最後藏身處就是偶然這個神,那麼這個神同時又被塑造成鼓舞人的意志。

  「但是,如果偶然被全盤否定,那又會怎麼樣呢?如果認為所有的勝負都不存在偶然性發揮作用的因素,那又會怎麼樣呢?這樣一來,所有的自由意志將失去藏身之處。不存在偶然的地方,意志就失去支撐自己的身體站立起來的支柱。

  「你設想一下這樣的景象。

  「意志獨自站在白天的廣場上。他假裝著是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站立在那裡,而且自己也產生這種錯覺。烈日炎炎,在沒有一棵草木的寬闊的廣場上,他擁有的只是自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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