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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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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在書庫的天花板上奔竄,發出壓抑的嗚咽般的嗚叫聲。上個月打掃衛生的時候,為了驅趕老鼠,把許多帶刺的栗子殼放在天花板上,看來毫無效果……這時,飯沼突然想起一件最不願意想的事,不禁惶恐不安。 每次看見阿峰的臉,眼前便出現一個污點般的幻影,怎麼也甩不掉。現在,就在阿峰熱乎乎的身體即將來到這黑暗裡的時刻,這個幻念肯定又會出來作祟。大概清顯也早已知道此事,只是嘴上不說。飯沼也早已知道清顯的態度,所以絕不告訴他。在這座宅第裡,這算不上什麼絕密的事情,但對他來說,是一個日益難以忍受的秘密。他的腦子裡總有一群肮髒的老鼠四處亂竄,苦惱之極……侯爵早已染指阿峰。而且現在還時常……他想像著老鼠佈滿血絲的眼睛和它們巨大的淒慘。 書庫裡冷得出奇。早晨去參拜神宮,在嚴寒中也能夠仰首挺胸,現在的寒氣卻從背後襲來,像膏藥一樣貼在皮膚上,凍得他渾身哆嗦。阿峰要不動聲色地尋找合適的機會溜出來並非易事。 等待的時候,一股急不可耐的強烈欲望猛然湧上心頭,各種各樣不祥的念頭、寒冷、淒慘、黴味,都使他亢奮不已,像臭水溝裡的垃圾那樣衝擊著他的小倉裙褲後緩緩流去。他想:這就是我的快樂!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這個年齡的男人無論什麼榮譽什麼輝煌的行動都對他恰如其分…… 有人輕輕敲門,飯沼急忙站起來,身體猛撞在書架上。他打開門鎖。阿峰側著身子輕步進來。飯沼反手鎖上門,然後一把抓住阿峰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推到書庫裡面的牆邊。 這時,飯沼的腦子裡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剛才從書庫後面繞過.來時看見的、掃到書庫牆下的一堆肮髒的殘雪。不知道出於什麼動機,他想在與那堆殘雪一牆之隔的書庫角落裡姦污阿峰。 飯沼由於幻想變得殘忍,同時又深深地可憐阿峰。他意識到自己如此殘酷地對待阿峰,似乎潛藏著對清顯報復的情緒,於是感到難以言狀的淒慘屈辱。又不能出聲,時間又短暫,阿峰任憑擺佈,但飯沼從她順從的屈服中感覺到與自己同類者的溫柔周到的理解,心靈受到傷害。 但是,阿峰的溫順未必出於理解。她是一個輕佻風流的姑娘,飯沼沉默不語中含帶的懼怕、慌慌張張的硬梆梆的手指只能使阿峰感覺到笨拙的誠實,做夢也不會想到飯沼還可憐自己。 下擺一掀上去,阿峰立刻感覺到仿佛躺在冰冷的鋼板上。她望著昏暗的空間,書脊上模模糊糊的燙金書名的書籍、密密麻麻排列著書套的一排排書架,仿佛從四面八方壓在自己身上。必須抓緊時間。她必須迅速躲進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周全的時間縫隙裡。不論感覺多麼不舒服,阿峰知道自己的存在與這個時間的縫隙極其吻合,只要順從敏捷地把身子埋進去就足夠了。她盼望的大概只是一個與自己小巧玲瓏、豐滿成熟、皮膚細膩光滑的身體相合適的小小的墳墓吧。 說阿峰喜愛飯沼,並非言過其實。她被飯沼追求,但她深知追求者的全部優點。而且她從來沒有和其他女僕一起對飯沼輕蔑地冷嘲熱諷。阿峰以自己的女性感覺坦率地理解飯沼長期被壓抑摧殘的男性氣質。 一種過節般開朗熱鬧的感覺仿佛突然從眼前經過。乙炔燈的強烈光輝及其難聞的氣味、氣球、風車、五顏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泛動、消失。 ……她在黑暗中醒來。 「幹嘛眼睛瞪得這麼大?」飯沼的聲音顯得焦躁。 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奔跑。腳步細碎而急促,接著亂哄哄地如同在無邊無際的曠野的黑暗中從這個角落奔竄到那個角落。 第一卷 春雪 第十五章 送到松枝家的郵件,按規矩先由管家山田收下,整整齊齊地擺在描金花紋漆盤上,再由他親自分別遞交給收信人。聰子瞭解到這個情況後,為慎重起見,決定讓蓼科送信,親手交給飯沼。 飯沼正忙著準備畢業考試,接到蓼科送來的信後,立即交給清顯。聰子的情書是這樣寫的: 想起那天雪花飛舞的早晨,即使翌日晴空萬里,我的心裡仍然不停地飄著幸福的雪花。那片片雪花仿佛都浮現出您的面容。我想您,希望自己能居住在三百六十天終日下雪的地方。 倘若我們生活在平安時代,大概是您寫和歌贈我,我作和歌回贈。雖然我自幼學習和歌,可是在這個時候,卻不能寫一首表達心意,實感吃驚。這只是因為我才疏學淺的緣故嗎? 我非常高興您能欣然答應我的任性的要求,但請您不要以為這是我全部的喜悅心情。這和您認為我是一個思慕您就高興的女性一樣,其實是最痛苦的。 最使我高興的是,您心地善良。您看透在我的任性要求裡隱藏著急迫的情緒,便毫無怨言地帶我去觀賞雪景。由於您體貼溫情的心靈,實現了我埋藏心底的最羞澀的夢想。 清,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至今依然感覺令人心顫的又羞又喜的激動。日本把雪的精靈稱為雪女,我記得在西方的童話裡,指的是年輕的美男子。您身著學生制服的颯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的精靈。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裡凍死一樣的幸福。 以下還繼續很長的綿綿情話,信末附言道: 閱畢請付之一炬 聰子的信文字優美清雅,但也有熱情奔放的大膽表現。 看完以後,大概會令看信人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但稍微平靜下來,就覺得是她編寫的文雅優美的教材。仿佛聰子在教誨清顯,真正的高雅是不怕任何淫亂的。 有過早晨賞雪的那場經歷以後,如果兩人的確傾心相愛,恐怕每天都想見面吧,哪怕是幾分鐘的時間,這是很自然的。 但是,清顯沒有這份心情。如同隨風飄揚的旗子一樣,他只為感情而人生的生活方式往往逃避自然的發展趨勢,實在不可思議。因為自然的發展趨勢給人受自然牽制的感覺,而凡事都不願意受人牽制的感情便從中擺脫出來,這次反而差一點束縛住自己本能的自由。 清顯決定這一段時間不和聰子見面,既不是為了克制自我,也並非像情場老手那樣得心應手地玩弄戀愛規律。說起來,只是出於他似懂非懂的高雅,與虛榮心幾乎如出一轍的幼稚的高雅。同時也對聰子的達到淫亂程度的自由感到嫉妒和自卑。 如同流水回到熟悉的河道,清顯的心又開始愛上痛苦。他的我行我素的極端任性和一絲不苟的夢想癖對不存在心中思念相見難的現狀感到煩躁焦急,也因此憎恨蓼科和飯沼多餘的穿針引線。他們的活動是清顯感情純粹性的敵人。他發現只能從自己的所有純潔感情中抽取出如此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想像力的苦惱,自尊心受到傷害。戀愛的苦惱本應該是色彩斑斕的織物,但在他的小作坊裡,只有一種白色的絲線。 在我好不容易打算真心誠意地談戀愛的時候,他們究竟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然而,當把所有的感情都斷定為「戀愛」的時候,他又變得彆扭悒鬱起來。 對那次接吻的回憶,一般的少年肯定會得意揚揚地飄飄然起來,但對得意揚揚的感覺早已習以為常的清顯來說,那次接吻變成日益傷心的行為。 那個瞬間,的確閃爍著寶石般的快樂。也只是那個瞬間,無疑鑲嵌在記憶的深處。在四周含糊不清的茫茫灰雪的正中間,無法確定始於何處終於何處的情念中,的的確確有過一顆明亮的紅寶石。 快樂的記憶和心靈的創傷的日益矛盾使他十分痛苦。最後只好讓自己躲進那使心靈陰暗的熟悉的回憶裡。就是說,他把那次接吻也視為聰子給予自己莫名其妙的屈辱的回憶。 他打算寫一封極其冷淡的回信,幾次提筆,又幾次撕掉信紙重寫。當他終於完成一封自以為冷若冰霜的情書傑作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沿襲上一次攻擊聰子的那封信的風格,採用那種識盡風月的男人慣用的文體。這個謊言這次傷害到他自己,所以清顯又重寫一封,把自己生來初嘗接吻滋味的喜悅坦率地告訴聰子。這是一封充滿孩子氣的熱情洋溢的信。他閉著眼睛把信裝進信封裡,然後伸出粉紅色的光潤的舌尖,舔濕信封上的漿糊。那是一種微甜的藥水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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