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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幾千名士兵耷拉著腦袋聚集在插著細小白木墓碑和飄動著白布的祭壇周圍。與那幅圖片不同的是,幻影中的士兵的肩膀上,軍帽的帽檐上都是積雪,一片雪白。在看見幻影的那個瞬間,清顯就覺得他們都已經死去。這幾千名士兵聚集在一起,並不僅僅是為了弔祭戰友,也是為了弔祭他們自己……

  幻影旋即消失。高牆裡面為防止松枝被雪壓折而繃在樹上的、鮮明的淺棕色繩子上掛著微顫的積雪,緊閉的二樓窗戶的毛玻璃上暈透出模糊的燈光,這一幕幕現實的景色呈現在飛雪裡。

  「放下來吧。」聰子說。

  車篷一放下來,車子裡恢復剛才熟悉的昏暗。但是,剛才那種陶醉的氣氛不再回來。

  她對我的接吻會怎麼想呢?清顯又開始慣常性的思索:我的接吻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她是否覺得我過於幼稚、有失體統呢?那個時刻,我的確只沉醉在自己的喜悅裡。

  這時,聰子說道:「咱們回去吧。」

  這句話說得太及時了,恰到好處。

  清顯心想,又是我行我素的任性,卻在猶豫之間,放過表示異議的機會。如果他回答說不回去,骰子必然攥在自己手裡。這個還拿不習慣的沉甸甸的象牙骰子,哪怕輕輕觸摸一下,連手指都覺得冰涼,現在還不屬￿自己。

  第一卷 春雪 第十三章

  清顯回到家裡,撒謊說身上發冷提早從學校回來。母親聞訊後,急忙來到他的房間,硬要他量體溫,正要吵嚷地叫醫生的時候,飯沼進來報告說,本多來電話了。

  母親要替清顯去接電話,清顯費了好大勁才沒讓她去。見兒子執意非親自接不可,才把一件羊絨毛毯裹在他的後背。

  本多是借用學校教務處的電話打來的。清顯的聲音顯得極不愉快。

  「我對他們說今天有點事,提早離校回家的。早晨沒去學校的事,你對我家裡可要保密。感冒?」清顯一邊留心電話室的玻璃窗,一邊壓低嗓門繼續說:「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明天能上學,到時候再告訴你……本來就休息一天,用不著這麼擔心打電話來,簡直是小題大做!」

  本多放下電話,自己好心沒得好報,覺得委屈,忿忿氣惱。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對清顯惱火過。與其說是清顯冷淡不快的語調和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不如說是他的聲調裡充滿極不情願地讓朋友知道自己的一個秘密的遺憾更使本多傷心。他從來沒有強行要求清顯告訴個人的秘密。

  本多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他開始自我反省:我也真是的,人家就歇一天,幹嘛打電話去表示關心啊?但是,這種迫不及待的關心不僅僅是出於深厚的友誼。他的心頭突然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覺,所以在課間急急忙忙穿過一片白雪的校園,跑到教務處借電話。

  清顯的座位從早晨起就一直是空的,本多感到一種恐懼,仿佛先前曾經有過的恐懼又出現在眼前。清顯的課桌靠窗,明亮的雪光通過玻璃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傷痕累累的舊桌面上,課桌如同一具罩著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裡以後,心情仍然鬱鬱寡歡。這時,飯沼來電話說,清顯對剛才在電話裡的態度表示歉意,今天晚上派車接他過去,不知能否賞光?飯沼沉悶單調的聲音更使本多抑鬱煩惱,他一口回絕:等他能去學校以後,再好好談吧。

  清顯聽到飯沼轉達的本多回話後,萬分苦惱,好像真的得病了。當天深夜,他把飯沼叫到房間,說廠一番叫飯沼大驚失色的話:

  「這全得怪聰子。說真的,女人會破壞男人之間的友誼。要是沒有聰子一大早任性的要求,也不至於惹怒本多。」

  當晚雪停,翌日早晨天空晴朗。清顯不顧家裡人的勸阻,到學校去。他要比本多先到學校,想主動向他打招呼。

  但是,睡了一個晚上,卻是如此明媚燦爛的早晨,清顯心底的幸福感又抑制不住地湧上心頭,使他變成另一個人。本多走進教室的時候,清顯向他微笑,本多也若無其事地回以淡淡一笑。清顯本想把昨天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本多,但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本多含笑回答以後,沒有說話的意思,把書包放進課桌裡,然後挨靠在窗邊,眺望雪霽天晴的景色。一會兒,他看了一眼手錶,離上課還有三十多分鐘,接著轉身走出教室。清顯很自然地跟在他後面。

  木結構二層樓的高中部教室旁邊有一個以亭子為中心修建的、幾何形佈局的小花壇。花壇外面是山崖,山崖下面有一口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有小路通到環繞池塘的樹叢裡。清顯心想本多沒去過洗血池。小路上的積雪開始融化,路很不好走。果然本多在亭子前面停住,拂去椅子上的積雪,坐下來。清顯穿過積雪覆蓋的花壇,走上前去。

  「幹嘛跟著我?」本多眯起眼睛看著清顯。

  「昨天是我不好。」清顯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裝病吧?」

  「嗯。」

  清顯拂去本多身邊的椅子上的積雪,挨著他坐下來。

  眯縫起眼睛凝視對方,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鍍一層金,有助於立即抹去尷尬的氣氛。站立的時候,透過積雪的樹梢可以望見池塘,一旦坐在亭子上,就看不見了。從校舍的屋簷、亭子的屋頂、所有的樹木,傳來積雪融化滴答落水的聲音。覆蓋著周圍花壇呈現出不規則凹凸形狀的白雪的表面也已經凍結塌陷,反射著花崗岩粗糙斷面似的細密的亮光。

  本多以為清顯肯定會把心中的什麼秘密告訴自己,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是在作這種等待。同時也半是希望最好清顯什麼也別對自己說。他難以承受朋友這種如恩賜般地把秘密告訴自己。於是,本多不由自主地主動開口,繞著彎子說:

  「最近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個性這個問題。我認為自己至少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這個學校裡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也願意這麼認為。你也是這樣的吧?」

  「那是啊。」

  在這個時候,清顯回答的聲音更顯出不情願的無精打采,散發著獨特的幼稚氣息。

  「可是,你想一想百年以後,不管我們是否願意,恐怕都要捲進一個時代的思潮,任人觀察。美術史各個時代的不同風格,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們生活在一個時代模式裡的時候,誰也無法不通過這個模式認識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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