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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風的呼嘯,保護了四人的沉默。

  「沒有人願意嗎?都是窩囊廢!」

  船長又吼叫了一句。安夫縮著脖頸,嘴唇在顫抖。新治用爽朗而明快的聲音喊叫起來。這時候,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他潔白而美麗的牙齒浮現了出來。他的確是微笑了。

  「我來!」

  「好,來幹吧!」

  新治站起身來。他為自己剛才屈著身子而感到愧疚。風從夜間的黑暗深處襲來,正面刮在他的軀體上。他牢固地站穩了腳踉。對於習慣在暴風雨的日子裡打魚的他來說,搖晃的甲板只不過是露出些許不悅的大地罷了。

  他側耳傾聽。颱風在他這樣勇敢的人的頭上呼嘯而過。無論是在大自然寂靜的午睡旁邊,還是在如此這般瘋狂的宴席上,他同樣是有資格被邀請的。他的雨衣內裡,完全被汗水濡濕了。他的脊背和胸膛也完全濡濕了。於是,他把雨衣脫了下來,只穿一件白色圓領襯衫,光著腳丫。年輕人的這副雄姿,浮現在暴風雨的黑暗中。

  船長指揮著四人,把保險繩的一頭纏繞在木樁上,把另一頭同細索給在一起。作業由於風的阻礙,進展不了。

  一系上繩索,船長把細索的一頭遞給了新治,在他的耳邊喊道:

  「把這個纏在身上游過去!然後把保險繩倒到浮標上系好。」

  新治把細索在褲腰帶上纏了兩圈。他站在船頭,俯視著大海。碰在船頭粉碎了的浪頭和飛沫的下面,是黑得看不見的悠悠翻卷的波濤。這是反復著的不規則的運動,隱藏著支離破碎的危險的無常變化。剛覺著它逼近眼前,又見它緊迫而去,形成漩渦,紮在無底的深淵。

  這時,新治的心上隱約地抹過初江的照片,如今它還放在掛在客艙裡的外衣的兜裡。但這種徒然的問念,被風刮得粉碎。他踩著甲板,縱身躍進了大海。

  到浮標的距離是20米。縱令他有自信不輸給任何人的膂力,有甚至能繞歌島五周的游泳本領,但要遊完這20米,卻不能說是很有把握的。一股可怕的力量襲擊了這年輕人的胳膊。一種像看不見的棍棒似的東西,痛打著他那欲劃破波濤的胳膊。他的身體不由得漂了上來,剛覺著自己的力量要同波濤激烈地搏鬥,腳就像被抽吸住,力量白白地消耗了。他相信自己已經來到手可觸及浮標的地方,便從波濤間抬起眼睛,只看到仍然是在原來一樣遠的地方。

  年輕人使盡渾身解數遊過去。一個巨大的東西,進兩步退一步地一步步開闢了一條道路,像堅固的岩盤被鑽岩機不斷地鑿穿一樣。

  手觸到浮標的時候,年輕人的手一顫,又被推了回來。這回幸虧波濤幾乎把他簇擁到浮標邊上,他一鼓作氣爬了上去。新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風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這瞬間,都快窒息了,下一步該做什麼幾乎忘得一乾二淨。

  浮標全然委身于黑暗的大海,搖盪不已。波濤不斷地沖洗著它的半個身子,沙沙地流落下來。新治伏下身體來解身上的繩子,避免被風刮跑。濡濕了的繩扣很難解開。

  新治拽著解開了的細索。這時,地方望見船的那邊。船頭的木樁處仿佛固定著四個人影。鰹船船頭上的值班員也在注視著新治。僅距20米,看起來卻相當遙遠。拴在一起的兩艘船的黑影,彼此相攜忽而高高升起,忽而又低低沉下。

  細索對風的阻力很小。挃細繩的時候比較輕鬆,然而轉眼間,它前頭的重量增加了,開始挃直徑12公分的保險繩了。新治險些掉進大海。

  保險繩對風的阻力很大。年輕人好不容易才握住了保險繩的一頭。繩索太粗,他的堅實的大手掌幾乎握不住。

  新治很難使上勁。即使試圖用力叉開雙腿,風也不許他做這種姿勢。一不留神的話,反而會被保險繩反作用力拽到海裡去。他的濕漉漉的身體在燃燒,臉部在燃燒,兩邊太陽穴在激烈地跳動。

  新治將保險繩繞在浮標上,繞了一因之後,作業就變得輕鬆了。因為在上面產生了力點,粗大的保險繩成了新治身體的依託。

  他繞了第二圈,就沉著地打了個結實的結,爾後舉起手來,宣告作業成功。

  他清楚地看見船上的四個人在向他招手,年輕人忘卻了勞累,快活的本能復蘇了,衰頹的力氣又重新源了上來。他迎著暴風雨,盡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躍進大海,在回游去。

  人們從甲板上拋下繩索,把新治教了上來。船長用他的大手掌拍了拍上了甲板的年輕人的肩膀。他的男子漢氣力,支撐著差點失神的勞頓。

  船長命令安夫將新治扶到客艙裡。非值班的船員替新治指拭了身體。新治仰臉躺下,昏昏沉睡了。任憑暴風雨呼嘯,也無法阻撓他進入甜美的夢。

  ……翌日清晨,新治一覺醒來,明晃晃的陽光已經投射在他的枕邊。

  他透過臥鋪邊上的舷窗,凝望著颱風過後的澄明的藍天、亞熱帶的陽光照耀下的禿山的景致,還有平靜的海面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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