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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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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給年輕人增添了勇氣。他感到胳膊充滿了力量,渾身熱血沸騰,生活也有價值了。安夫還在夢鄉中。新治借著窗外的亮光,仔細地端詳著倚靠在大王崎的巨松上的少女的照片。照片上,海風掀動著少女的裙下擺。去年夏天,少女穿著的潔白連衣裙也是這樣被風掀動,吹拂著她的肌膚的。他憶起自己也曾有一次身臨海風的吹拂,給他增添了力量。 新治捨不得把照片收起來,一直在端詳著。立在舷窗一端的照片的背後,煙雨迷蒙的答志島緩慢地從左方移動過來……年輕人的心又複變得不平靜。希望絞痛著他的心。對他來說,這種苦戀已經不是新鮮的東西了。 歌島號抵達鳥羽的時候,雨已經停息。煙雲已經消散。微弱的光線,透過雲隙灑落了下來。 停泊在鳥羽港的船隻,大多是小漁船,185噸的歌島號也就格外醒目了。三人來到了雨辰陽光燦爛的甲板上。雨點沿著白色的桅杆閃閃爍爍地流落下來。威嚴的吊車在船艙上曲著身子。 船員們還未歸來。船長領著兩人到了客艙。客艙在船長室的貼鄰,位於廚房和餐廳上方,是入鋪席黨的房間。艙室裡除了堆放雜物和中央鋪板鋪上帶邊席子之外,右側擺放著兩張雙層床,左側擺放著一張雙層床和輪機長的臥鋪,僅此而已。天花板上張貼著三張女明星的照片,像是張貼護身符似的。 新治和安夫被分配睡在靠右側的雙層床上。除了輪機長外,還有大副、二副、水手長、水手和操機手。不過,經常有一兩人出去值班。這麼幾張臥鋪就夠了。 然後船長帶領他們兩人參觀了船上的瞭望塔、船長室、船艙和餐廳,之後說了聲「船員們回來之前,你們在客艙裡休息吧」,就離去了。他們兩人留在客艙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夫有點沮喪,妥協了。 「就剩下你我兩人了,在島上雖然發生過種種事情,但今後讓我們友好相處吧。」 「哦。」 新治訥訥寡言,只微笑著應了一聲。 --臨近傍晚時分,船員們回到船上來了。他們幾乎都是歌島出身,與新治和安夫都相識。這夥渾身帶酒氣的人,戲弄了這兩個新來的人,並告訴這兩人每天需做的工作,以及交代他們各項任務。 船兒是明早九點啟航。早早分派給新冶的任務是,明日天濛濛亮時,將停泊燈從桅杆上取下來。船上的停泊好熄滅了,就像陸上人家打開木板套窗,是已經起床的信號。這天夜裡,幾乎輾轉不能成眠的新治,日出前就起床,四周剛剛發白,他就把停泊燈取了下來。晨光被接橡細雨所籠罩。兩排的海港街燈,一直延伸到鳥羽火車站。火車站那邊響起了貨運列車粗大的汽笛聲。 年輕人爬上了收了帆的光禿禿的桅杆。濡濕了的桅杆涼颼颼的。舔著船腹的波浪的微微蕩漾,正確地傳到了桅杆上。停泊燈在煙雨中透露了第一絲的晨光,呈現出潤澤的乳白色。年輕人將一隻手伸向了吊鉤。停泊燈不願意被卸下來似地大幅度地搖搖擺擺,濕漉漉的玻璃燈罩裡的火焰閃閃爍爍。雨點滴落在年輕人抬起的臉上。 新治沉思:下次自己卸下這盞燈時會是在哪個海港呢? 歌島號包租給山川運輸公司做運輸船,將木材運送到沖繩,然後回到神戶港,往返約莫一個半月。船兒通過紀伊海峽,順便駛往神戶,經做戶內海往西駛去,在門司接受海關的檢疫。爾後從九州東岸南下,在宮崎縣日南港領取出港執照。日南港設有海關辦事處。 九州南端大隅半島的東側,有一個名叫老布灣的海灣。面臨這海灣的福島港,位於宮崎縣的盡頭,火車開往下一個站的時候,越過了同鹿兒島縣的交界線。歌島號在福島港裝卸貨物,裝上了392立方米的木材。 離開福島以後,歌島號與遠洋輪一樣了。從這裡起,約莫要行駛兩晝夜乃至兩晝夜多才能抵達沖繩。 ……沒有裝卸任務或空閒的時候,船員們閑極無聊,就漾在客艙中央的三鋪席榻榻米上,欣賞手提式唱機的唱片。唱片僅有幾張,大部分都是磨破了的,加上唱針生銹,放出了沙啞的歌聲。全部唱片同樣是以回憶海港、水手、霧、女人以及對南十字星、酒的詠歎和唉聲歎息告終。輪機長是個五音不全的人,他本想出航一次學會一支歌,但總是記不住,待下次出航時又忘得一乾二淨。船兒突然搖晃起來,唱針斜斜地滑落下來,唱片損壞了。 晚上,有時候又漫無邊際地議論到更深夜半。議題是「關於愛情與友情」、「關於戀愛與結婚」、「有無與生理鹽水同樣大的葡萄糖注射液」等等。一議論就是幾小時。結果,堅持到底者便獲勝。島上青年會會長安夫的議論頭頭是道,博得前輩的敬佩。新治只是默默地抱著雙膝,微笑著傾聽大家的意見。輪機長曾對船長說,他准是個笨蛋。 船上生活非常緊張。剛一起床就忙碌起來,從清掃甲板起,一切的雜務都落在新手的身上。安夫偷懶,漸漸令人難以容忍。他的態度是,只要完成任務就足夠了。 新治庇護安夫,也幫著幹起安夫那部分工作。所以安夫的工作態度不會馬上被人發現。可是,一天早晨,安夫在清掃甲板時悄悄地溜了出來,佯裝上廁所,實際是偷懶到客船去了。這時水手長生氣地責備他,他卻很不妥當地回答說: 「回到島上,好歹我就成為照大爺的女婿呐。這樣一來,這船就是我的啦。」 水手長勃然大怒,可又擔心萬一果真如此發展,事情就麻煩了。所以他也不直接批評安夫;只是把這個不順從的新手的回答悄悄地告訴了同事。結果反而對安夫不利。 忙忙碌碌的新治要不是利用每晚睡覺前的時間或值班的機會,連看初江照片的閒暇也沒有了。這幀照片,他是不讓任何人看的。一天,安夫又自吹起他快成為初江的夫婿,新治對他進行一次罕見的頗費心機的報復。那就是問安夫:那麼,你有初江的照片嗎? 「有,有呀!」安夫立即回答。 新治知道這明明是撒謊。他心中充滿了幸福感。過了片刻,安夫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也有吧?」 「有什麼?」 「初江的照片唄。」 「不,沒有。」 這大概是新治生平頭一次撒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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