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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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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母親幹完針線活兒,晌午百無聊賴,茫然地思索著解救兒子不幸的辦法。太陽照射不到自家的房子裡,但在鄰居的泥灰牆倉庫的屋頂上方,可以仰望到部分晚春晴朗的天空。母親決定到外面走走,便一直走到了防波堤上,眺望著波浪破碎的景觀。她也和兒子一樣,每當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願意去同大海商量。 在防波堤上,曬滿了系著捕意魚罐的繩子。在幾乎看不見船隻的海濱上,晾曬了一大片魚網。母親看見一隻蝴蝶從晾開的魚網那邊向防波堤翩翩地飛了過來。它的黑色翅膀又大又美。蝶兒可能是要飛落在這些漁具、沙灘和水泥地上尋覓什麼新奇的花兒吧。漁夫們的家沒有像樣的庭院,只有沿街用石頭圍成的小花壇,蝶兒似乎厭煩這些小小氣氣的花兒,才飛來海濱的吧。 防波堤外側,波浪總是亂翻著堤岸邊下層的土,堤岸邊沉澱著黃綠色的混濁物。波浪湧來,混濁物泛起。母親看見蝴蝶忽兒離開了防波堤,飛近混濁的海面,仿佛要在上面落腳;忽兒又高高地翩翩飛舞。 「多奇怪的蝴蝶啊,它在模仿海鷗呢。」 她這麼想著,注意力完全被蝴蝶吸引過去了。 蝴蝶翩翻高飛,欲迎著海風飛離海島。風是平和的,但對蝴蝶那柔軟的翅膀來說,風的撞擊力還是很強大的。儘管如此,蝴蝶還是飛向高空,遠離了海島。母親凝望著耀眼的天空,直到蝴蝶變成了一個黑點。蝴蝶總是在她的視野之內振翅飛翔,但它被海的寬廣和閃耀所眩感,對蝶眼裡映現出來的鄰近島影那似乎很近,其實很遙遠的距離感到了絕望,這回低低地飄忽在海面,又折回到防波堤上。它落在晾曬著的魚網繩所畫出來的影子上,添上了粗粗的網眼般的影子。 母親是不相信任何暗示和迷信的,然而這只蝴蝶的徒勞,卻在她的心上投下了陰影。 「蝴蝶真傻啊。要是想飛到別的地方,落在聯運船上不就可以輕輕鬆松地離開這個海島了嗎?」 她在島外沒有什麼事情,已經好多年沒有乘過聯運船了。 ……不知為什麼,這時新治母親的心裡竟然產生了如此無比的勇氣。她邁著堅定的步子,快步離開了防波堤,途中遇見的一個海女向她打了招呼,她卻沒有回應,只是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似的,一個勁地向前走,海女不禁嚇了一跳。 在村子裡,宮田照吉是個屈指可數的財主。他家的房子並不比周圍的人家高多少,只不過是新建的罷了。這幢房子沒有大門,也沒有石頭圍牆。入口左側是廁所的掏糞口,右側是廚房的窗戶,恰似左大臣和右大臣相對而坐在階梯式的臺上,以同等的資格在堂堂地抒發已見。這種佈局,也與其他人家別無二致。只是這幢房子建在斜坡上,用做倉庫的地下室,使用了堅固的鋼筋水泥,牢牢靠靠地將它支撐著。地下室的窗,是靠小巷而開。 廚房門口的一旁,放置著一個可容納一人的大水缸。初江每天早晨夾信的木蓋,從表面上看,仍然原樣地蓋在水缸上,以防止塵埃落到水缸裡。可是,一到夏天,死蚊子和死羽虱就不知不覺地、不可避免地漂浮在水面上。 新治的母親想從大門走進去,卻又躊躇不前。平日她與宮田家沒有交往,如今她要造訪宮田家,光這一點就足夠村裡人掛在嘴邊了。地環視了四周,間無人影。兩三隻雞在小巷裡閉蕩,只有透過後面人家的稀疏的杜鵑花的葉影,才能看到下方的海色。 母親用手攏了攏頭髮,但頭髮依然被海風吹得零零亂亂,她從懷裡掏出一把缺齒的紅色賽璐珞小梳,麻利地梳了梳。她穿的是平時在家穿的衣服。她的臉沒有施脂粉,胸脯曬得黝黑,一身紮腿式的勞動服淨是補丁,腳蹬木屣,沒有穿襪子。由於當海女的長年累月踩海底的習慣,她的腳幾度受傷,鍛煉得結結實實,浮出海面時,可以看見腳趾甲又硬又尖,而且彎曲,其形狀絕不美,可這雙腳踏地卻是穩固而不搖晃。 她走進土間。已有兩三雙木屣雜亂地脫在那裡。其中一隻翻了過來。紅色木屣帶的一雙,像是剛去過海邊,鞋底還留著濡濕的沙子。 家中悄然無聲,飄蕩著一股廁所的臭味。圍繞著土間的房間昏昏暗暗,緊裡首的正中,從窗戶投射進來一束猶如姜黃色包袱皮艇大小的、輪廓分明的陽光。 「屋裡有人嗎?」 母親招呼了一聲。她等了一忽兒,不見回應,又相呼了一聲。 初江從土問一側的樓梯上走了下來,說: 「呀,伯母。」 她身穿樸素的紮腿式勞動服,頭髮上系著一條黃色絲帶。 「好漂亮的絲帶啊!」 母親恭維了一句。她一邊說一邊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兒子所朝思暮想的姑娘。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的胸部稍消瘦些,肌膚也多少有點慘白,因此她的那雙黑眼珠就更加澄明晶亮,引人注目。初江知道她在觀察著自己,臉上飛起一片紅潮。 母親確信自己的勇氣。她要會見照吉,申訴兒子的無辜,技湯真情,以促成兩人結成佳偶。這件事,只有由雙方家長商量解決,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你爹在家嗎?」 「在。」 「我有事要找你爹談談,請你給轉告一下好嗎?」 「好的。」 少女帶著不安的表情,登上了樓梯。母親在二道門的底格邊上坐了下來。 母親等了很久,心想:要是隨身帶香煙來就好了。等著等著,她漸漸失去了勇氣。她明白過來了,原來自己所抱的空想是多麼狂妄啊! 靜謐中傳來了樓梯的吱吱聲。初江下樓來了。可是,她走到半途,就稍扭轉身子說: 「哦,爸爸說他不見客。」 樓梯附近昏沉沉的,初江低下頭來,看不請她的臉龐。 「不見?」 「嗯…… 這一回答,把母親的勇氣完全挫傷了。屈辱感把地驅到另一種激情中。她倏然回想起自己漫長一生的勞苦,以及孀居之後說不盡的艱辛。於是,她用幾乎使唾沫濺出來的氣憤的口吻,大聲申斥道: 「好啊,你是說不想見我這個窮寡婦嗎!你是說希望我不要再踏進你家的門檻嗎!我把話說在頭裡,哦,轉告你父親:我也不會再踏進這種人家的門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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