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潮騷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她說著一半身體已出了門口。

  母親無意向兒子坦白這次失敗的始末。她亂發脾氣,憎恨初江,說初江的壞話,反而同兒子發生了衝突。翌日一整天,母子都不張口說話,到了第三天就和解了。母親突然想起向兒子哭訴,便把訪問用吉的失敗全抖落了出來。至於新治,他早已從初江的來信瞭解到這些情況了。

  母親訴說時,把自己臨走時所說的那番胡言都給省掉,而初江為了不傷新治的心,也把他母親那番胡言給省略了。所以新治內心湧起一股母親吃了閉門羹的屈辱感。年輕人心地善良,他覺得母親說初江的壞話,即使不能說都合乎道理,但也是沒有法子的問。他暗下決心,儘管他以前對母親從不隱瞞自己對初江的戀慕之情,但今後除了對師傅和花二以外,對誰也不吐露了。

  由於善意的行為失敗了,母親也變得孤獨了。

  自從發生這件事之後,幸好一直沒有漁休日,否則就會感歎不能與初江會面的這一天的時間過得太長了。就這樣,他們兩人一直沒有的會的機會。五月來了,一天龍二帶來了一封令新治欣喜的信。

  明兒晚上,父親難得要請客。那是從津縣政府來的客人,

  準備在我家中留宿。父親接待客人,一定猛喝酒,然後早早就

  寢。估計晚上11點光景設問題,我可以溜出來。請你在八代

  神社院內等候我……

  這一天,新治打魚歸來,換上了一件新材衫。母親不明底細,探頭探腦地望瞭望兒子的身影。仿佛再次看到了兒子在暴風雨中的形象。

  新治早已有所體驗,他懂得等候的痛苦。他想:要是讓女方等候就好了。可是他知道不能這樣做。母親和阿宏一就在,他就出門了。這時,距11點還有兩個鐘頭。

  他心想:不如到青年會去消磨時間吧。從海濱小屋的富流瀉出了燈光,傳來了泊宿在那裡的年輕人的說話聲。新治覺得他們在議論著自己,便離開了那裡。

  晚上他來到了防波堤上,迎面吹拂著海風。他不由得忙起從十吉那裡頭一回聽說初江身世的那天傍黑的情景,即他帶著不可思議的感情,目送了從水平線上的晚目前駛過的一艘白色貨輪的影子的情景。那是一艘「未知」船。遠眺「本知」,他的心是平和的,但一旦乘上「未知」出航,就交錯地湧上了不安、絕望、混亂和悲歎。

  他覺得此刻自己理應為喜悅而振奮,可他明白這樣的道理:自己受到了某種挫傷,是不可否定的。初江今晚見面,將會迫切地要求盡速解決。兩人私奔嗎?可是,他們兩人都居住在孤島上,即使想來出逃走,自己沒有船,首先也沒有錢。一起殉情嗎?島上也曾經有人肉增而死的,可他們是只考慮自己的利己主義者。這麼一想,年輕人的堅實的心也就拒絕這樣做。他一次也沒生起死的念頭。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贍養家屬。

  他左思右想,時間意外地過得很快。他本來並不善於思考,現在發現思考竟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消磨時間的效果,因而感到震驚。然而,健壯的年輕人斷然停止了思考。因為思考雖有很大的效果,但他更先發現思考這種新的習慣,是一種極端的危險。

  新治沒有手錶。具體地說,他不需要手錶。白天黑夜他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才能,可以本能地判斷時間。

  曾如,觀察星星的運轉。雖然他不擅長于星星運轉的精密測定,但是他憑藉身體可以感知黑夜大環的循環和白晝大環的循環。只要置身于與大自然關聯的一角,就不可能不知道大自然的正確的秩序。

  實際上,新治在人代神社辦公室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聽到敲響10點半的鐘聲。神富的家周都已人夢,夜闌人靜,年輕人將耳朵貼在木板套窗上靜聽,仔細地數了數掛鐘輕輕敲響的11點的鐘聲。

  年輕人站起身來,穿過松林的陰暗的樹影,立在二百級的石階上。沒有月亮,薄雲籠罩著天空,稀疏的星星在閃爍。石灰石的石階處處都撒下了黑夜的激光,在新治的腳下佈滿了白茫茫的一片,恍如巨大而莊嚴的瀑布。

  伊勢海寬廣的景致完全隱藏在黑夜之中。比起知多半島和渥美半島的疏硫落落的燈火來,宇治山田一帶的燈光比較集中,沒有間隔地連成一片,蔚為壯觀。

  年輕人為自己穿上新襯衫而自鳴得意,這種特別的白色,即使是在二百級臺階的最下方也能赫然跳入眼簾的吧。在約莫一百級的地方,左右兩側伸出的松枝,在臺階上投下了黑影。

  --石階下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新治異常喜悅,心潮澎湃。一心只顧跑上石級的木屣聲,發出了與那小小的身影很不相稱的迴響,響徹了四周。也看不出她有氣喘吁吁的模樣。

  新治按捺住自己也想跑下去的心緒。因為他已經這樣等候了多時,也有權利悠然地在臺階是上方等候了。也許等她來到可以望見她的臉的地方,年輕人會不甘於抑制自己情不自禁地要大聲呼喊她的名字的感情,而一股作氣地跑下去的吧。在什麼地方才能清楚地看見她的險呢?在第一百級的地方?!

  --這時候,新治聽見腳下傳來了異樣的憤怒聲。這憤怒聲確實是呼喚初江的名字。

  初江突然在第一百級稍党的石階上停住了腳步。看得出她的胸脯在激烈地起伏。躲藏在松樹背後的她的父親靂出了身影。照吉抓住了女兒的手腕。

  新治看見父女兩人三言兩言地進行激烈的交鋒。他仿佛被捆住似的,果然不動地站在石階的最上方。照吉連頭也不回過來瞧新治一眼,依然抓住女兒的手,從石階上走了下去。年輕人無計可施,仿佛半邊腦袋都麻木了,依然以同樣的姿勢,呆立不動,像衛兵似地站在石階的最上方。父女兩人走下臺階,向左拐後,身影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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