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潮騷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真的這樣說了啊。光這一點就足夠了。不能期待更多了。他真的這樣說了問!光這一點就滿足了,我不能期望從他那裡獲得比這更多的愛了。因為他已經有了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幹這種缺德的事呢?大概是出於我的妒忌,才使他陷人這麼可怕的不幸境遇吧?而且,他對我的這種背叛卻報以好意,說我很美。我一定要贖罪啊!……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盡可能來報答他阿!……」

  ……海浪傳來了不可思議的歌聲,打破了千代子的思緒。定睛一看,原來許多掛滿紅色旗幟的船兒從伊良湖海峽駛來,歌聲就來自船上的人。

  「那是什麼?」千代子問正在繞纜繩的年輕的船長助手。

  「那是去參拜伊勢神宮的船兒啊。從駿河灣的燒津和遠州方面攜帶家眷的船員們,乘上捕紅船到鳥羽來了。船上掛滿了寫上船名的紅色旗幟,有的自飲,有的歌唱,有的在賭博。」

  紅色旗幟漸漸地鮮明起來。這些行駛迅速的遠洋漁船越來越駛近神風號,歌聲乘著海風吹拂過來,聽起來太嘈雜了。

  千代子心裡反復地說道:

  「他說我很美啊!」

  第十二章

  歲月蹉跎,轉眼間春天快將結束。林木添綠,叢生在東側岩壁上的文殊蘭距開花期尚早,但島上這裡那裡已是被各種奇花異草點綴得色彩繽紛。孩子們上學校,一些海女潛入冰涼的海水裡採摘裙帶菜。白天不上門鎖,敞開窗戶,家中空無人影的人家增多了。蜜蜂自由自在地造訪這樣空無人影的人家,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飛來飛去,一直線地碰在鏡面上,這才驚恐萬狀。

  新治不善於動腦筋,想不出與初江會面的任何辦法。雖說這個幽會的次數甚少,但還是有相會的喜悅讓他耐心地等待著。可如今無法相見,思見的心緒就愈發沸騰了。儘管如此,新治既然對十吉發過警,又不能撂下工作不管,只好每晚打魚歸來,瞧著行人依稀的時候,便在初江家附近徘徊,除此別無他法。初江不時地打開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除了月光恰巧照亮她的臉時,她的臉幾乎是籠罩在陰影之中。但是,年輕人憑著極佳的視力,連她那雙濕潤的眼睛也可以清楚地看見。初江顧忌左鄰右舍,沒有出聲。新治也只從後院的小石頭牆後面,不聲不響地仰望著少女的臉。這種短暫幽會的痛苦,她在翌日龍二送來的信中一定會詳細地記述,新治讀罷,總覺得她的影子與聲音重疊起來,體味著她的聲音和動作,昨夜所看見的初江那無言的身影,也就栩栩如生了。

  對新治來說,這種幽會也是十分痛苦的。有時候,他夜間索性獨自在島上人蹤稀少的地方徘徊,藉以排解胸中的憂鬱。有時候,甚至徒步到島南端的德基王子古墳處。這座古墳沒有明顯的境界,不過墳頭上栽著的七棵古松之間,建有小牌坊和小洞堂。

  有關德基王子的傳說,已經模糊不清。連德基這個奇妙的名字究竟是哪國語言也不得而知。舊曆新年舉行的古式家把上,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稍打開一個奇怪的盒子,就可以窺見裡面裝著的一件像街一般的東西。這件秘密的珍寶與王子有什麼關係,也不甚清楚。直到十年前,島上的孩子還管母親叫「噯呀」,據說那是因為王子管妻子叫「嘿呀」,幼小的王子就誤叫成「噯呀」,於是人們就這麼叫開了。

  據傳,古時候某遙遠國家的王子,乘上金船漂流到了這個島上。王子娶了島上的姑娘為妻,死後就埋在這陵墓裡。王子的一生,沒有留下任何傳說,無論是牽強附會還是假託杜撰,任何悲劇性的故事都沒有安在這位王子的身上。這暗示著即使傳說是事實,也恐怕由於葬身歌島上的王子的一生是幸福的,所以沒有產生故事的餘地。

  也許德基王子是下凡來到這本知地的天使。王子不為世人所知,度過了他在人間的生涯,幸福和天寵都沒有離開過他。所以,他的屍體沒有留下任何故事就被埋葬可以鳥瞰美麗的古裡海濱和八丈島的陵墓裡。

  ……然而,不幸的年輕人流浪到這小祠堂旁,勞累了就雙手抱膝呆坐在草地上,眺望著月光映照下的大海。月亮周圍出現了風因,預兆著明天將要下雨。

  翌日早晨,龍二去取信,發現初江為了不讓雨淋濕了信,就將信夾放在水缸木蓋的一角稍們的地方,還蓋上了一個臉盆。出海的一天中,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午休時間,新治蒙上雨衣,讀了收到的信,字跡難辨極了。因為信是一大早寫的,如果亮燈會讓家人懷疑,也就在被窩裡摸索著寫就。平時是在白天空閒的時候寫,趕在早上出海之前「投遞」,可是這天早晨有要事告訴新治,也就將昨日寫好的長信撕掉,另寫了這封信。

  初江在信上說做了個吉利的夢。她夢見神靈來告知新治是德基王子的化身。新治就圓滿地同初江結了婚,生下了一個珠玉般的孩子。

  按理說,新治昨晚拜謁德基王子古墳,初江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受到這種奇妙的感應的衝擊,想在今晚回家以後好好寫封信,談談初江夢蔔的根據。

  新治幹活掙錢以後,母親可以不用再在海水還冰冷的時候幹海女活了。她想待到六月份再下海潛水。然而,愛幹活的她,隨著氣候轉暖,光幹家務活嫌不夠,一空閒下來,總是要為多餘的事操心。

  她常常將兒子的不幸掛在心上。比起三個月以前,如今新治簡直判若兩人。現在雖然他和過去一樣,依然是油油寡言,但洋溢在年輕人臉上的快活勁已經全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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