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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每天的信,成了漁船上的這三個人午休時的話題。信的內容所喚起的悲歎與憤怒,常常由他們三人來分享。特別是第二封信成了他們憤懣的原因。信上這樣詳詳細細地寫道:深夜安夫在泉潭畔襲擊了初江,儘管初江信守諾言,對那種威脅性的語言,緘口不言,可安夫為了發洩私憤,竟無中生有地在全村到處散佈謠言;照吉禁止初江與新治會面時,初江直率地進行辯解,並且順便將安夫的暴行都端了出來。父親卻不想對安夫採取任何措施,與安夫一家依舊親密交往,然而初江連看安夫一眼也嫌肮髒云云。最後還補充了一句:請放心,我絕不會讓安夫鑽空子。

  龍二為新治而感到憤慨,新治的臉上也掠過平時很少流露的怒色。

  「都是因為我太窮,才不行啊!」新治說。

  過去他是從不曾說過這類牢騷話的。他對自己竟吐出這樣的怨言的軟弱性,甚至比對自己的貧窮更感羞恥。他的眼淚快奪眶而出。但是,他繃著臉兒,強忍住這意想不到的眼淚,終於沒有讓人瞧見這副難看的哭相就挺過去了。

  這回十吉沒有笑。

  嗜煙的十吉有個奇怪的習慣,他論天輪換著抽煙絲和捲煙。今天是輪到抽煙卷。抽煙絲那天,他就經常將煙袋鍋往船邊敲打,船舷一部分因此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凹處。他是很愛護船兒的,為此停止了隔日抽煙袋鍋的習慣,改為隔日使用手工做的黑珊瑚煙嘴,抽新生牌捲煙。

  十吉避開兩個年輕人的目光,一邊叼著黑珊瑚煙嘴,一邊眺望著滿天彩霞的伊勢海。透過彩霞,隱約可見知多半島邊上的師崎一帶地方。

  大山十吉的臉龐猶如一張皮革。太陽把他的臉龐,甚至連深凹的皺紋也曬得黑黝黝,放出了皮革般的光澤。他的目光敏銳,炯炯有神,但已經失去了青年時代的澄明,有著一種混濁的沉澱,這種混濁猶如經得起很強烈的陽光曝曬的皮膚一般。

  從作為漁夫的豐富經驗和年份來判斷,他知道現在需要平靜的等待。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在想把安夫狠揍一頓是不是?可是,即使狠揍一頓也無濟於事啊。他健就讓他便去好了。雖說新治也很難過,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忍耐啊。就像釣魚,缺乏耐心是不成的喲。不用多久,一定會好起來的。正確的東西,即使保持沉默,最後也一定會勝利的。照大爺不是傻瓜地不會經正確與不正確都分辨不出來。安夫由他去好了。我確信正確的東西最終是堅不可摧的。」

  村裡的流言蜚語如同每天運送的郵件和糧食,即使晚點,充其量也是晚一天就會傳到燈塔裡的人的耳朵裡。傳來照吉禁止初江同新治會面的消息,千代子被罪過的思緒弄得心灰意懶。新治大概不知道這個無中生有的流言竟是出自幹代子吧?至少於代子是這樣相信的。但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正視新治那副無精打采的臉,新治就是掛著這樣一副臉把魚送到她家裡來的。另一方面,千代子莫名的不悅,使老好人的雙親也不知所措。

  春假快將結束,千代子將要回到東京的宿舍去。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親自坦白自己所搬弄的是非,她的心情是:如果得不到新治的寬恕,她就不能這樣返回東京。這種想法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她想在不坦白自己的過錯的情況下得到新治的寬恕,而新治不瞭解自己搬弄是非,又怎麼會生氣呢?

  千代子返回東京的頭天晚上,借住在郵局局長家裡,黎明前獨自向海濱走去。人們正在海濱忙於準備出海打魚。

  人們在星光下勞動。漁船下墊著「算盤」木框,隨著眾人的吆喝聲,一步步地向海邊移動。惟有男人頭上纏著的手巾和毛巾的白色,格外的顯眼。

  千代子的木屣一腳一腳地印在冰冷的沙地上。沙子又從她的腳面上悄悄地落了下去。誰都忙得無暇看千代子一眼。每天的活計是單調的,但旋律卻是強有力的,它緊緊地抓住這些人,使他們的身體和心靈從最深層燃燒起來。千代子一想到沒有一個人像自己那樣熱中於感情問題,心情也就有點愧疚了。

  但是,千代子的眼睛竭力透過黎明前的黑暗,搜尋新治的蹤影。那裡的男人幾乎都是同樣的裝束,黎明時分要想分辨出他們的面孔,實在太困難了。

  終於,一隻船下到海浪裡,像得到解救似地浮現在水面上。

  千代子不由得走過去,呼喚著頭纏白毛巾的年輕人的名字。剛想乘上漁船的年輕人回過頭來。千代子憑著年輕人的笑臉上露出的無瑕的白齒,清楚地認出他就是新治。

  「我今天要回東京,是來同你告別的。」

  「是嗎?」新治沉默了。他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於是用不自然的口吻說了聲:「再見!」

  新治著急了。千代子知道他著急,她就比他更加著急。她說不出話來,更談不上自白了。地閉上眼睛,暗自禱告:但願新治在自己跟前哪怕多呆一秒鐘也好啊!於是,她明白了,她盼望他寬恕的心情,實際上就是想揮到他的親切的撫慰,這種長期以來的希望,只不過是帶上假面出現罷了。

  千代幹希望他寬恕什麼呢?這個相信自己長相醜陋的少女,突然間情不自禁地將自己平時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疑團脫口說了出來:

  「新治,我就那麼醜嗎?」

  「什麼?」

  年輕人露出莫名的神色反問了一句。

  「我的相貌就那麼醜嗎?」

  千代子盼望著黎明前的黑暗能掩護自己的臉,哪怕使自己多少美一點兒也好。可是,大海的東方,卻不體諒她的心情,早已發白了。

  新治當即做了回答。因為他很著急,過於遲緩的回答會傷害少女的心,所以他想從這種事態中擺脫出來。

  「哪兒的話,很美嘛!」新治說著將一隻手搭在船尾,一隻腳躍到船上。

  「很美嘛!」

  誰都知道新治是不會說恭維話的。只是,問題這樣突如其來,他只有急中生智才能做出這樣得當的回答。漁船啟動了。他在遠去的船上快活地揮了揮手。

  岸上只留下了幸福的少女。

  ……這天早晨,同從燈塔下來相迎的雙親談話的時候,千代於神采飛揚。燈塔長夫婦有點納悶:為什麼女兒返回東京覺那樣高興?神風號聯運船離開碼頭,幹代子獨自站在暖和的甲板上時,那種從今早起就不斷地回味著的幸福總,在孤獨中變得完善了。

  「他說我很美!他說我很美啊!」

  從那一瞬間起,千代子不厭其煩地反復著她那句重複了幾百遍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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