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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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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江繞過女人被走過來,她仿佛沒有發現新治就在那裡,以同樣的步調走了過去。新治緊追在她的後面喊道: 「喂!喂!」 儘管他叫喊,少女並沒有回頭。年輕人無奈,只好默默地跟隨在少女的後面。 道路被松林籠罩,又漆黑又險峻。少女借著小手電筒的光柱照亮前方,步子變得緩慢,新治不知不覺地走在她的前面了。隨著輕輕的叫喚聲,手電筒的亮光像騰飛的小鳥,修地從樹幹飛到了樹梢。年輕人機警地回過頭來。他馬上把摔倒的少女抱了起來。 雖說是四周的情況迫使年輕人這樣做,但他對剛才的埋伏、吹口哨打信號以及跟蹤等舉動所描繪出來的自己像幹了不良行為似的形象,深感愧疚。於是,他扶起初江後,沒有轉移到重複昨天那樣的愛撫,而是像兄長般親切地把沾在少女身上的孤立撣掉。因為沙地泥沙摻半且很幹,一禪就落下。幸虧她沒有受傷。這時候,少女活像個孩子,把手搭在年輕人壯實伯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初江尋找從她手中掉落的手電筒。它就橫躺在兩人背後的地面上,展開淡淡的扇形的亮光。在這亮光中的滿了松葉。島上的深沉暮色包圍著這一丁點朦朧的光。 「在這兒呢。我摔倒的時候,它大概照在我的背後了吧。」少女快活地笑著說。 「你剛才生什麼氣呀?」新治認真地問道。 「千代子的事唄。」 「傻瓜!」 「真的沒什麼嗎?」 「什麼事也沒有。」 兩人並肩走著,手裡拿著小手電筒的新治活像個領航員,-一指點著難走的路。沒有話題,不愛說話的新措哨響地說開了: 「我真想有朝一日能用幹活措到的錢買艘機帆船,和弟弟兩人運輸紀州的木材和九州的煤啊。這樣就可以讓我母親生活得快活些,將來我老了也要回到島上來,過過舒坦的生活。我無論航海到哪兒,都忘不了島上的事兒。我覺得島上的景色是日本最美的。歌島上的人都這樣確信。還有,我們大家要齊心協力讓島上的生活比哪兒都充滿和平,比哪兒都充滿幸福。不然,誰也都不會想起海島的事際無論時局如何,太壞的習氣傳到這島上來之前,都會消失的。要知道,大海只會送來島上需要的正直的好東西,保護留在島上的正直的好東西啊!所以這島上一個小偷也沒有。它任何時候都會培育出真誠的、做好了認真勞動的思想準備、具有言行一致的愛和勇氣、毫不怯懦的男子漢來的。」 當然,這些話是斷斷續續地說出來向,條理並不是那麼清晰。儘管如此,年輕人罕見地善辯,簡要地向少女做了說明。初江沒有作答,卻一味點頭。她沒有露出絲毫厭倦的神態,表情裡洋溢著真誠的共鳴和信賴。新治深感高興。這樣誠摯的交談的結果,年輕人就不去想不誠實的事了。他特意省略了向海作禱告的最後一句重要的話。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兩人了,連道路也被綿延不斷的樹木的茂密的影子所籠罩,但這回新治連初江的手也沒有握一握,更何況接吻,是想也沒有想過啊。昨日傍晚在海灘上的偶然事件,簡直不像是出自他們的意志,而像是為一種外在的力量所驅使,這是意想不到的。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實是不可思議。他們好不容易才相約下次漁休日下午在觀哨所會面。 他們經過幾代神社的後面時,初江首先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止住了腳步。新治也跟著止住了腳步。 原來,村子一齊燃亮了燈火。那派景象簡直像無聲的輝煌的祭掃的開端,所有窗戶都流瀉出了不像是煤油燈的發黃的光,是閃爍著堅定的璀璨的光。村子恍如從黑夜中蘇醒,浮現了出來。因為故障多的發電機已經修好了。 兩人在進村之前分手了。初江獨自從許久沒有走過的室外燈光照耀下的石階走了下去。 第七章 新治的弟弟阿宏修學旅行出發的日子來臨了。周遊京飯地方五夜六天。迄今未離過島的少年們,可以親眼一睹廣闊的外部世界。從前,有的小學生到內地修學旅行,第一次看見老式馬車就瞪大眼睛喊道: 「嘿,大狗拉茅廁跑哩!」 海島的孩子是通過課本上的圖畫和解說替代實物而首先學習概念的。電車、高層建築物、電影院、地鐵等,都只是從想像中創造出來的,這是多麼困難啊。但是,這回一接觸實物後,產生新鮮的驚奇之余,原先的概念便明顯地變得無用了。在島上度過漫長的生涯,連想也沒有想過現在都市的馬路,會出現如此喧鬧的來來往往的電車之類的玩意兒。 一到修學旅行,八代神社就可以售出許多護身符。母親們覺得孩子們去自己未曾到過的大都市,簡直像是要去做一次決死的大冒險。儘管在他們每天的謀生中,在他們身邊周圍的大海裡,時刻都潛伏著死亡和危險,可是…… 阿宏的母親豁出錢來買了兩隻雞蛋,把它燒得很鹹,做成一個盒飯。還將牛奶糖和水果深藏在書包裡,輕易找不到。 誰有這天,神風號聯運船特別在下午一點從歌島出發。這艘輪船載重不足20噸,頑固而老練的船長本來對這種例外的做法大為不滿,可是這年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修學旅行,船過早抵達鳥羽就要候乘適當的火車,消磨時間需要花錢,於是才勉強接受了學校的這個建設。 神風號的船艙和甲板上,都擠滿了把水壺和書包交叉在胸前的學生。帶隊老師對擠滿碼頭的母親們變得有點擔心了。在歌島村,母親們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師的地位。有個老師被母親們打上了共產黨的烙印,結果被攆走了。可是,有個很有人緣的男老師,即使同女教師生了私生子,也能晉升為代理教務長。 大好春光的一個晌午,輪船開始徐徐啟動,母親們便各自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把帽帶系在顎下的學生們,估計輪船已經駛到碼頭上的人分辨不清他們的臉龐的時候,就沖著海港開玩笑地高喊:「傻瓜!」「嘿,笨蛋!」「糊塗蟲!」滿載著身穿黑色制服的學生的船隻,把徽章和金扣的閃光移向了遠方。阿宏的母親坐在連白天也很昏暗的靜悄悄的家中的榻榻米上,想起兩個兒子不久就要扔下自己出海,便潸然淚下。 神風號泊在珍珠島旁的鳥羽港深水碼頭,讓學生下了船,又恢復了它原先那種悠閒的帶鄉土氣的風采,開始做返航歌島的準備。人們往古老的蒸氣煙囪澆水,水影在船首裡倒和吊在棧橋的大魚籠上搖曳。用白漆在灰色外壁上書寫著一個「冰」字的倉庫,瀕臨著大海。 燈塔長的女兒千代子拎著手提包,站立在碼頭的盡頭。這個性情孤僻的姑娘,闊別許久才回到島上來,她討厭與島上的人們攀談。 千代子沒有施脂粉,身穿樸素的深褐色西服裙,更加不顯眼了。她的這副容貌並不引人注目,但輪廓粗獷而明朗,也許對一些人會有魅力呢。雖然如此,千代子卻經常露出一副憂鬱的表情,固執地考慮自己不美的問題。眼下,她最明顯的成就,就是在東京接受大學教育,是個有「教養」的人。但是,人們常以貌相人,如此深思其貌不揚,也許同深思其貌標緻是同樣過分的吧。 父親是個老好人,不知不覺又袒護了千代子這種憂鬱的確信。因為女兒總是公開露出她對於過分繼承父親的遺傳、其貌不揚而感到傷心。所以有時候,誠實的燈塔長明知女兒在鄰室,他也對客人抱怨一番,說: 「唉,真是的,年輕姑娘為其貌不暢而苦惱,也是因為我這個做父親的長相太醜的緣故,我感到有責任啊。不過,也許是一種命運吧!」 有人拍了拍千代子的肩膀,千代子回過頭來。穿著鋥亮的皮工作服的川本安夫笑著站在她面前。 「歡迎你回來。放春假了嗎?」 「嗯。昨天剛考完試。」 「大概是回來吮媽媽的奶吧!」 安夫受父命,前天來到津縣衙門辦理合作社的事,投宿在鳥羽的親戚經營的一家旅館裡,現在正想乘這艘船返回雙島。他最滿足的,就是能用標準語與東京的女大學生對話。 從這個善於酬酢的同齡人的言談舉止,千代子感到他非常快活,他肯定是認定「這姑娘對我有意思哩」。有了這種感覺,她就愈發無精打采,心想:又來這一套!千代子在東京受到電影和小說的影響,很想看看--哪怕是一次--男人說「我愛你」時的眼睛的表情。然而,她開始斷定這種事是一生無法看到的。 神風號輪那邊傳來了嘶啞的呼喊聲: 「喂,坐墊還沒有拿來呢。瞧啊!」 轉眼間,只見一個漢子肩上扛著一個沐浴著大半個倉庫影子的蔓草花紋大坐墊包,從碼頭另一頭走了過來。 「已經到開船的時間啦!」安夫說。 從碼頭跳上船的時候,他握住千代子的手跳了過來。千代子感到這只鐵一般的手掌與東京的小夥子的手拿不同。她從這只手掌,想像著尚未與她握過一次手的新治的手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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