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潮騷 | 上頁 下頁


  這時,把船往上推的一個婦女,抬起頭來,瞧了瞧這邊。是初江。新治不想看一眼這個從今早起就使自己黯然神傷的少女的臉,可是,他的腳還是移過去了。她那張臉--冒著汗的額頭、泛起紅潮的雙頰、凝視往上推船方向的烏黑而晶瑩的雙眸--在昏暗中燃燒著。新治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這張臉上移開。他默然地抓住纜繩。操作絞車的男人向他招呼了一聲「你好」。新治的臂力非同凡響。船兒立即滑過沙灘,拖了上來。少女趕忙手持「算盤」木框跑到船尾去了。

  船兒拖上來以後,新治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其實他是想回頭瞧瞧的,卻又強忍住了。

  打開拉門,像平時一樣看見展現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的自己家發紅了的榻榻米。弟弟趴在燈光下閱讀者新發的教科書。母親忙著廚房的活計。新治穿著長統膠靴就那麼把上半身仰躺在榻仍米上。

  「你回來了!」母親說。

  新治喜歡一聲不吭地隨手將裝錢的小包送給母親。母親自然心領神會,但她卻佯裝忘記今天是該領十日收入用日子。因為她知道幾手希望看到她驚訝的神情。

  新治將手伸進工作服內兜裡。沒有錢。他又將手探進另一邊的兜裡。再將手探到褲兜,甚至神進褲子裡首摸了摸。

  肯定是丟在海灘上了。他什麼也沒說,拔腿就跑出去了。

  新治跑開不久,有人來訪。母親走到門口,只見外面的昏暗中站立著一個少女。

  「新治君在家嗎?」

  「他剛回來又出去了。」

  「這是我在海灘上撿到的。上面寫著新治的名字,所以……」

  「啊!太感謝啦。新治大概是出去找這個了吧。」

  「我去告訴他。」

  「是嗎?那就謝謝啦。」

  海灘的天色已經漆黑。答志島、首島的微弱的燈火在遠處的海面上閃閃爍爍。很多靜悄悄的漁舟在星光下排成一列,很有氣勢地將船首沖向大海。

  初江望見了新治的身影。剛一望見,身影卻又隱沒在船後頭了。新治在低頭尋找,他似乎看不見初江的身影。多虧有艘船,兩人正好相遇了。年輕人茫然地佇立著。

  少女說明緣由,她說她是來告訴他,她已經把錢送到他母親的手裡了。她還說她曾向兩三個人打聽過他的住址,為了避免別人猜疑,她一一讓他們看了裝著錢的紙袋。

  年輕人松了口氣。他微笑時露出來的潔白牙齒,在黑暗中顯得更美了。少女急匆匆地趕來,急喘吁吁,胸脯激烈地起伏。新治不由得想起海面湛藍而洶湧的波浪的起伏,今早產生的那股痛苦的憂慮解除了,勇氣又復蘇了。

  「聽說川本家的安夫要去當入贅女婿,是真的嗎?」

  這個詢問,從年輕人的嘴流利地吐了出來。少女笑了,笑得止也止不住,嗆了起來。新治本想制止她笑,但她還是止不住地笑。他把手搭在少女的肩上。本來並不是很使勁,可是初江卻頹然地坐在沙灘上了。她仍然笑個不停。

  「怎麼啦?怎麼啦?」

  新治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搖晃著她的肩膀。

  少女好不容易才從大笑中清醒過來,從正面認真地凝視著年輕人的臉,又笑了起來。新治探頭問道:

  「是真的嗎?」

  「傻瓜。這是胡說。」

  「可是,確實是這麼傳說的嘛。」

  「全是胡說。」

  兩人抱膝坐在船兒的背陰處。

  「啊,真難受。笑得太厲害了,這裡可難受了。」少女按了按胸口。她穿著的斜紋嘩嘰工作服都褪了色,只有胸脯部分的條紋激烈地起伏著。

  「這裡好痛啊!」初江又說了一遍。

  「不要緊吧?」

  新治說著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過去。

  「給我按摩一下會舒服些。」少女說。

  新治的心臟急速地跳動起來。兩人的臉頰貼得很近了。兩人彼此都強烈地嗅到對方猶如海潮氣味般的體臭,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乾裂的嘴唇相互接觸,多少帶點鹹味兒,新治覺得就像海藻一般。這一瞬間之後,年輕人對這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體驗有點愧疚,便離開她的身體,站了起來。

  「明兒打魚回來,我把魚送到燈塔長家裡。」

  新治只顧眺望著大海,重整威嚴,用男子漢的氣勢宣佈說。

  兩人分別在船兒的兩側行走。新治準備從這裡徑直走回家去,他注意到少女的身影沒有從船兒的後面出現。但從沒在沙灘上的影子,他知道少女躲藏在船尾了。

  「你的影子正好露出來啦!」年輕人提醒說。

  於是,他望見穿著粗條紋工作服的少女的身影,活像野獸一般地從那裡跳了出來,朝著海濱對面的方向,連頭也不回地一溜煙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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