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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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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年輕人迄今過著雖是貧窮卻很安穩的生活,可是自從這天起,他竟受一種莫名的不安所侵擾,落入了沉思。他總是耿耿於懷,覺得自己沒有任何一點是可以吸引初江的心的。自己陳幼時出過麻疹,不知道什麼叫做病。這健康的體魄,這能環遊歌島五圈的本領,這自信不亞於任何人的力氣,似乎都不可能吸引初江的心。 從此以後,很難有機會遇見初江。每次打魚歸來,他總是瞭望海濱,偶爾即使認出她的身影,也由於她忙著幹活,連搭話的空隙也沒有。上次她那種獨自憑倚在堅固的木框「算盤」上眺望大海的情景再也不會遇上了。但有時年輕人想初江想苦了,就下決心不想了,可偏偏這當兒他在漁船返航時海濱的喧囂中,窺見了初江的身影。 城市少年首先是從小說和電影裡學到如何戀愛,可歌島的少年壓根兒就沒有可以模仿的對象。因此新治從觀哨所到燈塔這段僅有兩人的寶貴時間裡,即使想起該做點什麼,也無法想像該怎麼做,留下的只是痛失良機的悔恨。 雖說不是祥月的忌辰,但父親的忌辰到來,全家齊聚一起去掃墓了。新治每天出海打魚,就挑選了出海前的時刻,同上學前的弟弟、手持香火和鮮花的母親三人從家裡走了出來。在這島上,即使無人在家,也不會發生被偷盜之類的事。 墓地坐落在村莊盡頭連接海濱的低崖上。漲潮時,海水沒到低崖的緊下方。坑窪的斜坡上埋著無數的墓碑,有的墳碑由於沙地地基鬆軟而傾斜了。 天未明,燈塔那邊的天際卻已是吐白的時刻。面向西北的村莊和海港則還被留在黑夜中。 新治拎著燈籠走在前頭。弟弟阿宏一邊揉著惺松的睡眼,一邊跟了上來,拽了拽母親的和服袖子,說: 「今天的盒飯,給我四個豆沙糯米飯團吧。」 「傻瓜,只給兩個。吃三個就會拉肚子。」 「不,給我四個嘛。」 為庚申家和家把祖先忌辰而做的粘糕團像枕頭那麼大。 墓地上勁吹著寒冷的晨風。被島嶼遮擋著的海面一片昏只,遠處的海面卻已染上了曙光。環繞伊勢海的群山清晰可見。拂曉微明中的墓碑,恍如無數停泊在繁華的海港裡的白帆船。那是不會再鼓滿風的帆、在過長的休息期間沉重地垂下來並完全化為石塊的帆。把錢拋入黑暗的地底,深深地紮進去再也拽不起來了。 來到父親的墓前,母親把花插上,劃了好幾根火柴都被風吹滅,好不容易才將香火點燃了。然後,她讓兩個兒子叩拜,自己則在兒子們的後面叩拜、哭泣。 這村子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不許女人與和尚上漁船。」父親死時的船,就是犯了這個禁忌。有個老太婆死了,合作社的船載著這具屍體到答志島去接受驗屍,船兒從田島駛到約獎三海裡的地方,遇上了B24艦載飛機。飛機投彈,接著機槍掃射。這天,輪機手不在,替代的輪機手不熟悉這只船的機械性能。停泊時發動機冒出的黑煙,成為敵機轟炸的目標。 船上的導管和煙囪被炸裂,新治父親的頭部從耳朵以上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另一人眼睛挨作,當場斃命。還有一人腿部受傷。一個被削去臀部肌肉的人出血過多,不久就死了。 甲板上、船艙裡都成了血池。石油槽被擊中,石油扔到血潮上。因此,沒能採取匍匐姿勢的人腰部被擊傷。躲在船首艙的冷藏庫的四人得以倖免於難。一人不顧一切地從瞭望塔的背自穿過去,逃跑了,可是折回來之後,想再次從這小圓窗鑽出去,卻怎麼也鑽不出去了。 就這樣,十一個人當中有三個人喪生。儘管如此,蓋著一張粗草席橫躺在甲板上的老太婆屍體卻沒有被擊中一發子彈。 「捕撈玉筋魚的時候,父親害怕極了。」新治回頭看了看母親說,「幾乎每天都挨打,簡直連消腫的工夫都沒有響。」 捕撈玉筋魚是在七米多深的淺海進行操作,要有很高的捕魚技術。要模仿海鳥追尋海底魚的捕魚法。這種捕魚法使用綁上鳥羽毛的柔韌的竹竿來進行,還要憋足一口大氣。 「是啊。就是漁夫捕撈玉筋魚,也要棒勞力來幹呐。」 阿宏覺得哥哥與母親的對話與己無關,他只顧夢想著十天后的修學旅行。哥哥在弟弟這個年齡的時候,由於家境貧寒,無錢參加修學旅行,這回哥哥可以用自己掙來的錢,給弟弟積攢旅費了。 一家人掃完墓,新治獨自一人朝海濱的方向走去,因為他必須做好漁船出海的準備工作。母親必須回家把盒飯取來交給出海前的新治。 新治急匆匆地來到太平號時,來往的人的話聲,隨著晨風吹進了他的耳朵裡。 「聽說川本家的安夫要當初江的人贅女婿啦!」 聽了這句話,新治黯然神傷了。 這一天,太平號還是在捕撈章魚中度過的。 直到漁船歸港的整整工回個小時裡,新治幾乎一言不發,只顧拼命地捕魚。他平日就訥訥寡言,就是一聲不響也不會引人注意。 漁船返港後,像往常一樣與合作社的船兒接上頭,將章魚卸下,其他的魚通過中間人轉手倒賣給號稱「買船」的個體魚販。過秤時,金屬籠子裡的黑朝魚,在夕陽的輝映下熠熠生光地蹦跳著。 帳目每十天結算一次。就在這天,新治和龍二跟隨師傅來到合作社辦公室。這十天裡總收穫量是150多公斤,從中扣去合作社的手續費、先行扣下百分之十的儲蓄存款,再去掉損耗貸款,純收益是27997元。新治從師傅手裡得到4000元回扣。這時候,捕魚旺季已過,這可算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年輕人用粗大的手,拿著鈔票,舔了舔手指,仔細地清點著,之後把鈔票裝入寫上名字的紙袋,深深地揣人工作服的內兜裡。然後他向師傅施禮致意,就從合作社走了出來。師傅與合作社主任圍在火爐邊,自我欣賞著各自親手用海松木製造的煙嘴。 年輕人本來打算徑直回家,他的腳步自然地向黃昏籠罩下的海濱移去。 海灘上剩下最後一艘被拖上來的船。操作絞車的男子、幫忙拽纜繩的男子,為數不少。兩個婦女把「算盤」木框墊在船底往上推。一看就像進展不大順利。海濱已經擦黑,也看不見前來幫忙的中學生的身影。新治心想:是不是去幫他們一把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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