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她用雙手理了理被夜氣浸涼了的亂髮。然後用沉著的、毋寧說是雄壯的口氣說:「好噦,我們也該回去了。明兒一早就啟程,我也得稍睡一覺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氣似的站了起來。

  悅子感到脖頸一陣寒冷,她將彩虹色圍巾豎了起來。三郎看她的嘴唇在乾枯的葡萄葉子的陰影下,發出了微帶黑色的光澤。

  迄今,三郎疲於同這個難以取悅的、非常麻煩的女人周旋,這時候他才覺得時不時地向上翻弄眼珠望著的悅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種精神的怪物。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是一團離奇的精神的肉塊,是時而苦惱、時而痛楚、時而流血、剛剛恍然便喜悅而呼喚的、明顯的神經組織的硬塊。

  然而,三郎對站起身來將圍巾豎起的悅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氣息。悅子想從溫室走出去。他拓開胳膊,把她攔住了。

  悅子扭動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著三郎。

  這時,就像小船的船槳在水藻叢生的佈滿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樣,雖然他們隔著好幾層衣服,悅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結實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軟的肉體明顯地貼在一起了。

  即使被她凝視,三郎也不再畏縮了。他微微顫動地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讓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兩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這時候的悅子所以一言不發,難道是因為她好歹領悟到語言的無力了嗎?難道是因為好不容易才確實抓到了絕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見了懸崖深淵的人被它迷住而無法考慮其他事情一樣嗎?

  悅子被一味迂迂回回的、年輕而快活的肉體壓迫著,她的肌膚都被汗水濡濕了。一隻草鞋脫下,翻過來落在地上了。

  悅子反抗了。為什麼要這樣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她簡直著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兩隻胳膊從她的背後伸進兩腋下,緊緊地摟住她不放。

  悅子拼命地躲閃著臉兒,嘴唇和嘴唇很難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萬分,腳跟站不穩,被椅子一絆,一邊膝蓋碰在稻秸上。悅子趁機從他的胳膊裡掙脫出來,從溫室跑出來了。

  悅子為什麼叫喊?悅子為什麼呼救?她是呼喚誰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熱切呼喚的名字在哪兒?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兒?儘管如此,她為什麼呼救?呼救又會怎麼樣?在哪兒?走向哪兒?……從哪兒被救出來,送到哪兒,悅子心中有數嗎?

  三郎在溫室旁邊叢生的芒草中,窮追著悅子,最後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軀體深深地落在芒草叢中。被芒葉拉開口子的兩人的手,滲出了血以及汗。兩人卻全然沒有察覺。

  三郎臉上泛起了紅潮,滲出的汗珠光燦燦的。悅子一邊近望著他的臉,一邊在想:人世間還有比因衝動而煥發的美、因熱望而光彩奪目的年輕人的表情更美的東西嗎?同這種思緒相反,她的身體還在抵抗著。

  三郎用兩隻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體,簡直就像戲弄似的用牙齒將黑綾子大衣上的扣子咬掉。悅子處在半無意識的狀態。她以洋溢的愛,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滾動著一個又大又沉重的活動的腦袋。

  儘管如此,這一瞬間,她還是呼喚了。

  在驚愕於這尖銳的叫聲之前,三郎蘇醒過來了。他的敏捷的身軀,立即考慮了逃遁。沒有任何理論上或感情上的聯繫,牽強地說,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險的動物一樣。考慮了逃遁。於是,他離開她的身體站了起來,朝著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這時,悅子產生了一種驚人的強韌力量,她從剛才所處的半丟魂的狀態中,敏捷地站起身來,追上三郎纏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喚,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邊跑一邊把纏在自己身體上的女人的手掰開了。悅子用盡渾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著走了。在荊棘中,她的身體被拖著走了近二米遠。

  另一方面,彌吉忽然驚醒,發現身旁的臥輔裡沒有悅子了。他受到了預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寢室,發現那裡的臥輔也是空蕩蕩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跡。

  他走下廚房,看見廚房的木板門敞開著,月光直射了進來。從這裡出去,要麼是到梨樹林,要麼是到葡萄園,除此別無其他去處。

  梨樹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彌吉拾掇,覆蓋上鬆軟的泥土。所以,彌吉決定從通往葡萄園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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