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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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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心想:怎麼說少奶奶才會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愛還是不愛當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樁大事,如今無論怎麼說,少奶奶都認定是謊言,不予理睬,對了,也許她需要證據。只要將事實說出來,她定會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勁說:「不是謊言。我本來並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將這件事告訴家母,家母從一開始就反對我的這門婚姻,說為時尚早。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終於沒有把她已經懷孕的事說出來。家母更加反對,她說,討這樣一個不稱心的女人做媳婦有什麼意思。還說,這種討厭的女人的面孔,連瞧也不願瞧一眼,所以她沒有到米殿來,從天理就徑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說出了這番極其樸實的話兒,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悅子並不恐懼,她貪婪地咀嚼著夢中的愉悅一般的、隨時都可以消逝的、瞬間鮮明的喜悅。聽著聽著,她的目光閃爍,鼻翼顫動了。

  她如醉似夢地說:「為什麼不把它說出來?為什麼不早點把它說出來啊?!」

  接著這樣說:「原來如此。原來役有把令堂帶來是由於這個緣故啊。」

  她還這樣說道:「於是你回到這兒來,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嗎?」

  這番話是一半含在嘴裡,一半吐露出來的。所以要將悅子自身執拗地反復出現的內心獨白。同說出口的自言自語。做意識上的區別是十分困難的。

  夢中,樹苗在轉瞬間成長為果樹,小鳥有時變成像拉車的馬一般巨大。這樣,悅子的夢境,也會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脹為眼前即將實現的希望的影子。

  悅子這樣想道:說不定三郎愛的就是我呢?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必須試探一下,不用害怕預測落空。倘使預測對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然而,不怕落空的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一種絕望。

  「是嗎?那麼。休究竟在愛誰呢?」悅子問道。

  在目前這種場合下,聰明的女人所犯的錯誤能夠把兩人連結在一起的,也許不是語言,而是如果她將手親切地搭在三郎的肩上,萬事便會就緒昵。這兩個異質的靈魂。通過手的互相摸挲,也許會融合在一起呢。

  但是,語言像頑固的幽靈堵存兩人之間。三郎對悅子的臉頰上的清清楚楚地飛起的紅潮不理解。他只是像被問到數學難題的小學生一樣,在這種提問面前有點畏縮了。

  他仿佛聽到:「是愛……還是不愛」

  又來了!又來了啊!

  乍看這很方便的暗語,對他來說依然給他那種遇事現打主意的輕鬆的生活,帶來了多餘的意義,又給他今後的生活嵌上多餘的框架,不知為什麼他只認為這是剩餘的概念。這種語言作為日用必需品而存在。根據時間和場合,這種語言也可以作為生死的賭注。他沒有運營這種生活的房間。不僅沒有,連想像也不容易。況且,類似擁有這樣一間房間的主人,為了消滅這房間,甚至可以做出放火燒掉整棟房子的愚蠢的行動。對他來說,這是可笑至極。年輕小夥子,在少女的身旁,作為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同美代接吻了,交接了。於是美代腹中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也不知為什麼,隨著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對美代厭倦了。形似兒童的遊戲變得頻繁了。不過,至少誰都可以是這種遊戲的對象,並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許說厭倦了這句話有些欠妥。對於三郎來說,事情已經發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總是不愛一個人就必然愛著另一個人,而愛著一個人就必然不愛另一個人,然而,三郎從來不曾遵循這種理論來規範行動。

  由於這個緣故,他又再度窮於回答。

  把這個純樸的少年逼到這步田地的是誰?逼到這步田地並讓他這樣隨便應付回答的又是誰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憑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誨的判斷。這是從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飯長大的少年所常見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樣一想,悅子的眼睛示意:請說出我的名字吧,他馬上就領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潤濕了,看來她是很認真的哪。我明白了,這個謎語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說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樣的吧。

  三郎摘下身邊的黑色的乾枯葡萄,一邊放在掌心上滾動,一邊耷拉著腦袋,直言不諱地說:「少奶奶,是你!」

  三郎這種明顯說謊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愛,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開地愛,悅子無需冷靜思考,就能直接感到這種天真的謊言,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夢境之中。這句話讓悅子振奮了精神,站立起來了。

  萬事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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