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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29

  剛要去又折了回來,拿起了立在堆房門口的鋤頭。這並不是出於深奧的動機。也許是為了自衛用吧。

  來到竹叢盡頭的時候,彌吉聽見悅子的悲鳴。他扛著鋤頭跑了過去。

  三郎正逃沒逃掉的時候,回頭望見了沖自己跑過來的彌吉。他的腿躊躇不前,站住了。他喘著粗氣,等待著彌吉來到自己的面前。

  悅子感到企圖逃遁的三郎的力氣頓時喪失殆盡,納悶似地站起身來。她並沒有感到渾身疼痛。她察覺身邊有人影。一瞧,原來是依然穿著睡衣的彌吉站立在那裡。他已經將鋤頭放下,敞開睡衣衣襟,露出的胸膛劇烈地喘著粗氣。

  悅子毫無畏懼地回看了一眼彌吉的眼睛深處。

  老人的軀體在顫慄。他經受不了悅子的視線,把眼簾耷拉下來了。

  這種軟弱無力的躊躇,激怒了悅子。她從老人手中把鋤頭奪了過來,向無所期待地、毫不理解地呆然佇立在她身邊的三郎的肩膀掄了過去,沖洗得千乾淨淨的白花花的鋤頭鋼刃沒有落在肩膀上,卻把三郎的脖頸擊裂了一個口子。

  年輕人在喉嚨一帶發出了微弱的被壓抑的呼喊。他向前搖晃了幾步,第二次的打擊斜落在他的頭蓋骨上。三郎抱頭倒了下去。

  彌吉和悅子紋絲不動,凝望著還在微暗中蠕動著的軀體。而且,兩人的眼睛什麼也不看了。

  其實,不過是數十秒鐘的瞬間,恍如陷入了無邊的漫長的沉默之後,彌吉開口說道:「為什麼殺死他?」

  「因為你不殺他。」

  「我並不想殺他呀。」

  悅子用瘋狂般的目光回看了彌吉一眼,說:「說謊!你是想殺他的!我剛才就等著你行動。你除非把三郎殺了,否則我就沒有獲救的道路。可是,你卻猶疑,卻顫慄,毫無自尊心地顫慄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代替你把他殺死了。」

  「唉,你呀,想把罪過推到我身上。」

  「誰推給你!我明兒一早就到警察局自首去。我一個人去。」

  「何必著急呢?有許多可供考慮處置的辦法嘛。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非把這傢伙殺死不可呢?」

  「因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沒有罪。」

  「沒有罪?!哪有這等事?這種下場,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報應。

  誰都不許折磨我。誰都不能折磨我。「

  「不能?是誰定的?」

  「我定的。一經決定的事情,我就絕不會改變。」

  「你這個女人真可怕。」

  彌吉似乎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沒有本事,於是放心地松了口氣。

  「明白嗎?決不要焦急。慢慢考慮個處置的辦法吧。處理之前,讓人發現這傢伙就不好辦噦。」

  他從悅子手中把鋤頭拿了過來。鋤把上被四濺的血濡濕了。

  此後,彌吉所做的事,很是奇怪。這裡有一片早已收割完畢的泥土鬆軟的旱田。他像深夜耕耘的人,在這旱田上勤勞地挖起洞穴來。

  挖一個淺淺的墓穴,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這時間,悅子坐在地上,凝視著趴在地上的三郎的屍體。他的毛衣稍微掀開,在毛衣與襯衣一起卷起的地方,他的脊背的肌膚便露了出來。肌肉呈現蒼白的土色。埋在草叢中的側臉仿佛在笑。因為從那由於痛苦而扭曲了的嘴裡,可以窺見他那排尖利而潔白的牙齒。腦漿流淌出來的額頭下方,眼簾深陷似地緊緊地閉上了。

  彌吉刨掘完畢,來到了悅子的身旁,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半身屍體全是血,難以觸摸。彌吉抬起屍體的雙腳,從草地上拖走。就是在夜裡,也可以看見草上點點滴滴地劃出了一道黑色的血跡。仰著臉的三郎的頭部,碰上地面的坑坑窪窪或石頭時,好幾回看上去仿佛在點頭。

  兩人匆匆地在橫躺在淺淺的墓穴裡的屍體上埋了土。最後只剩下半張著的嘴、閉著眼睛的笑臉。月光把他的前齒照得閃亮,無比的潔白。悅子扔下鋤頭,把手中的鬆土撒在他的口中。鬆土灑落在黑魃魃的洞穴般的口腔裡。彌吉從旁用鋤頭把大量泥土攏過來,將屍體的臉掩埋了。

  埋上厚厚的土層之後,悅子用穿著布襪子的雙腳,把上面的土踩結實了。土的鬆軟性使她油然生起一股親切感,仿佛她的雙腳是踩在肌膚上一樣。

  這期間,彌吉細心地查看地面,把血跡一一抹掉。蓋上了泥土。

  然後又踐踏一遍,消滅痕跡……一兩人在廚房裡,將沾上血和泥土的髒手洗淨,悅子脫下濺上大量血跡的大衣。脫掉布襪子,她找出一雙草鞋穿上,向彌吉走了過來。

  彌吉的手不停地震顫,無法舀水。悅子毫不顫抖,她舀了水,細心地將流在水槽裡的血水沖洗乾淨。

  悅子拿起揉成一團的大衣和布襪子先走開了。她感到被三郎拽著走時擦傷的地方有點疼痛。儘管如此,這還不是真正的疼痛。

  瑪基在吠叫。這聲音也在須臾之間戛然止住了。

  ……睡眠突然像恩寵似地襲擊了就寢的悅子,該作如何比喻呢?彌吉驚呆地聽著身旁的悅子的鼾聲。這是長期的疲勞,無邊無際的疲勞,比剛才悅子所犯罪過更摸不著邊際的莫大的疲勞.毋寧說是為了某種有效的行為、從積累無數的勞苦的記憶組成的滿足的疲勞……『』如果不是作為這種疲勞的代價,人們又怎能把這樣擺脫煩惱的睡眠變成自己的東西呢?

  也許是悅子第一次被允許有了這樣短暫的安閒,之後她醒過來了。她的四周一片黝黑。掛鐘發出陰鬱而沉重的嘀嗒聲,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身邊的彌吉難以成眠,在顫抖著。悅子也不想揚聲。

  她的聲音,不會傳到任何人的耳膜裡。她強睜開眼睛,投向漆黑中。

  什麼也沒有看見。

  可以聽見遠處的雞鳴。這時刻距天明還早。雞的嗚叫遙相響應。遠處不知是哪兒的一隻雞鳴,另一隻雞也呼應地鳴叫起來。又一隻啼鳴,還有另一隻呼應。深夜雞鳴,沒完沒了地相互呼應。雞的鳴聲還在繼續,永無休止地繼續……

  ……然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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