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此後的近兩個小時,悅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過的。這種焦慮和徒然交織著的熱烈的夢想,描繪出一幅她與三郎幽會時的無限喜悅的圖景。她忘卻了自己為招來三郎的憎恨該做的自白的努力,猶如由於戀心的牽縈而忘卻了祈禱的尼姑一樣。

  悅子將藏在廚房裡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系上朱紅色的窄腰帶,圍上舊的彩虹色羊毛圍巾,然後穿了一件黑色綾子大衣。瑪基拴在大門旁的小犬台裡睡著了,不用懼怕狗吠。從廚房的木板後門走了出來。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潔如同白晝。她不直接向葡萄園走去。而首先來到了三郎的臥室前。窗戶是敞開的。被子被推到了一邊。他無疑是從窗戶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園去了。這種誠實的發現,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悅,使她內心發癢起來。

  一句話,雖說是屋後,但葡萄園和房子之間橫著一片峽谷般的低窪白薯地。而且,葡萄園朝這邊的側面覆蓋著四五米寬的竹叢,從家中是全然窺不見溫室的輪廓的。

  悅子沿著穿過白薯地峽谷的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去。貓頭鷹在嗚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裡的鬆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紙揉成的山脈地形圖。小徑的一處覆蓋著荊棘,留下許多像是橡膠底運動鞋走過的印跡。這是三郎留下的腳印。

  悅子走出竹叢的盡頭。爬了一段斜坡,來到了橡樹的樹蔭下,月下從這裡可以環顧葡萄園的一個地段。三郎交抱著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幾乎全部毀壞了的溫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頭髮的烏黑,顯得格外的鮮明。他沒有穿著外套,似乎對寒冷毫無反應。他只穿了彌吉給他的那件手織灰色毛線衣。

  一看見悅子,他頓時神采飛揚,鬆開了交抱著的雙臂,併攏腳跟,從遠處打起招呼來。

  悅子走近了,卻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環視了一下四周,說:「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嗯。溫室裡有椅子。」

  這句話裡,絲毫沒含躊躇或羞怯,這使悅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頭,鑽進了溫室。她也尾隨其後走了進去。室頂幾乎全無玻璃,鮮明的框架的影子,乾枯的葡萄和樹葉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鋪草上。任憑風吹雨打的小圓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間的手巾把木椅細細地揩拭乾淨,勸悅子坐了下來,自己則橫放下一個生了鏽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穩,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單膝,在地板的鋪草上盤腿而坐。

  悅子沉默不語。三郎拿起稻秸,繞在手指上,發出了聲響。

  悅子用進出來似的口吻說:「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無其事,抬頭望瞭望她,說:「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從淺子夫人那裡聽說的。」

  「從淺子那裡?_.『『三郎耷拉下腦袋,又將稻秸繞在手指上。因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著悅了驚愕的神態。

  悅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發揮的時候,在她的眼裡,低下頭來的少年這副憂愁的模樣被無情地改變了,這一兩天他雖然竭力佯裝爽朗,好不容易才把這悲傷抑制下來,在驚人的勇敢的誠實和無以倫比的純樸中。隱藏著一種強烈的無言的抗爭。這無言的抗爭,比任何粗暴的斥責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著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剛握緊又鬆開,用低沉而又熱切的聲音訴說開了。她是如何竭力壓抑激越的感情在傾訴?從她的聲音如欷噓似的不時間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聽起來簡直像在生氣似的。

  「請原諒。我很痛苦啊!我只好這樣做。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辦法了。再說,你在說謊。你和美代明明那樣地相愛,你卻對我謊說什麼你並不愛她。我聽信你的謊言,愈發痛苦了。為了讓你瞭解你使我嘗受的你簡直沒有察覺的痛苦,我覺得有必要讓你也體會一下同等的無緣無由的痛苦。我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你是不會想像到的。如果可以從心中掏出來比較的話。我甚至願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較比較,看看究竟是誰的痛苦更大。我實在太痛苦,無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燒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這是因為你啊!這燒傷是因為你啊!」

  在月光下,悅子將帶傷疤的手掌伸了出來。三郎像觸摸可怕的東西,輕輕地觸摸了一下悅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鬆開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見過這樣的叫化子,他們顯示傷口以乞討別人的憐憫,實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總有一些地方類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這樣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還不知道悅子在愛自己。

  他想儘量從悅子拐彎抹角的告白中撿取自己好歹能夠接受的事實。眼前這位婦女十分痛苦。只有這點是確實的。儘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別人無從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這樣痛苦。對痛苦的人,必須給予安慰。只是,怎樣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沒關係。我的事,你不必擔心。美代不在,短暫的寂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悅子估量這不至於是三郎的本意,就對這種離奇的寬大,感到幾許驚訝,但她仍然帶著一種懷疑的目光,在這親切而單純的安慰中,探索謙遜的謊言,存在隔閡的禮儀成規。

  「你還在說謊嗎?硬被人家將自己和心愛的人拆散了,還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會有這種事嗎?我把所有心裡話都抖摟出來,表示了歉意,你卻把你的真心隱藏起來,還不想真誠地原諒我啊!」

  在對抗悅予這種高深莫測的空想的固定觀念上,不能想像會有什麼對手比三郎這種玻璃般單純的靈魂更無為無策了。他不知所措,最後想道:悅子責怪的,歸根到底是他的謊言。剛才她指責的三郎的重大謊言、所謂「並不愛美代」的謊言,如果被證明是真的話,那麼她就安然了吧。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不是說謊。真的,請你不用擔心。因為我並沒有愛美代。」

  悅子不再欷噓,她幾乎笑了起來。

  「又在說謊!又說這樣的謊言!你這個人啊,事到如今,以為用這種哄孩子的謊言就可以欺騙我嗎?」

  三郎束手無策了。在這個無甚可言的心緒不甯的女人面前,宴在難以對付。除了沉默,再無計可施了。

  悅子面對這種沉默的親切,才松了口氣。她深切地聽到遠處傳來了深夜載貨電車揚起的汽笛聲。

  三郎忙於追尋自己的思考,哪還顧得上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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