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四十


  彌吉從房間裡出來,蹲在炭爐邊上。他心胸狹窄,拿起長筷子將青花魚翻了個個兒。

  「三郎回來啦。」

  「已經回來了嗎?」

  「不,還沒回到昵。」

  離廊沿四五尺的遠處,是一道茶樹籬笆。夕陽殘照在籬笆的茶葉尖上,仿佛粘住似的,凝聚著它的餘輝。還有尚未綻開的堅實的蓓蕾,點綴著無計其數的同樣形狀的小影子。只有在粗粗修剪過的籬笆上高高探出來的一兩株小枝椏,從下面承受著陽光,顯得更加悠然,放射出了異彩。

  三郎吹著口哨,從石階上登了上來。

  25

  悅子回憶起:有一回,與彌吉對弈時,沒敢回頭望一眼三郎就寢前前來道晚安的那股子難過的樣子。悅子垂下了眼簾。

  「我回來了。」

  三郎從籬笆上露出了上半身,招呼了一聲。他敞開襯衫的前襟,露出了淺黑色的咽喉。悅子的視線和他的單純而年輕的笑臉碰在一起了。一想到以後再不會見到他這副無拘無束的笑臉時,就會在這種注視中伴隨而來一種樂觀的可憐的努力。

  「啊!」

  彌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他沒有瞧三郎,卻光望著悅子。

  火苗偶爾燒著青花魚的油,騰起了一道火焰。悅子紋絲不動,彌吉連忙把它吹滅了。

  彌吉心想:怎麼回事?全家人都察覺到悅子的戀情而難以處理的時候,惟有當事人——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卻竟然沒有發現。

  彌吉有點不耐煩地又將再度燃起的魚油的火焰吹滅了。

  說到悅子,她認識到剛才她在謙輔夫婦面前的那種誇口自己要親自對三郎坦露真言的瘋狂般的勇氣,其實只不過是一種空想的勇氣罷了。既然已經看到了他這副純潔的明朗的笑臉,她又怎能有這種令人作嘔的勇氣昵?然而,事到如今,再也找不到可以幫助她的凡了。

  ……儘管如此,也許在悅子所誇口的這種勇氣中,交織著一種狡猾的欲望呢!那就是這種勇氣從一開始就包含著預料到它會受到挫折,在還沒有任何人將不祥的事傳到三郎耳朵裡之前的這段安穩的時間,至少是在悅子和三郎同在一個屋頂下彼此不互相憎恨地在一起的時間,爭取哪怕延長一分一秒,也希望盡可能把它延長啊!

  難道不是嗎?

  過了片刻,彌吉開口說道:「奇怪啊。那小夥子並沒有把她的母親帶來嘛。」

  「真是的。」

  悅子佯裝詫異,仿佛自己才曉得似的,附和了一句。一種異樣的喜悅的不安在驅使著她。

  「不妨問問,他的母親會不會隨後就來,好嗎?」

  「算了。這樣一來,就必然觸及美代的事。」

  彌吉用宛如老年性鬆弛的皮膚一般的奚落口吻這樣攔阻了她。

  此後的這兩天裡,悅子的四周處在奇妙的平穩狀態。這兩天裡,病情的好轉有點令人啼笑皆非,恍如絕望的病人呈現出難以說明的迴光返照的狀態,使看護的人愁眉舒展,再次徒勞地朝向一度絕望了的希望。

  發生什麼事了?現在發生的事是幸福嗎?

  悅子帶著瑪基外出作長時間的散步。還相送彌吉去梅田車站托人代購特快車票,牽著拴在瑪基身上的鏈條一直走到了岡町站。這是二十九日下午的事。

  兩三天前,她剛掛著一副可怕的面孔送走了美代,如今她在同一個停車場上,憑倚在新塗了白漆的柵欄上,同彌吉站著談了一會兒。今天彌吉難得刮了鬍子,穿著一身西裝,而且拄著一根斜紋木手杖。他放過了好幾趟開往梅田拘電車。——因為彌吉目睹悅子這副與平日不同的幸福似的模樣,深感不安。狗兒忙著在附近嗅個不停。她踮起木屐尖,不時打趔趄,一邊在叱責瑪基。不然就用看似有點濕潤的眼睛,和成為習慣似的舒暢的微笑,駐足在車站前的書店和肉輔門前,什麼也不買,只顧凝望著開始流動的熙來攘往的人群。書店裡飄揚著紅旗和黃旗,是兒童雜誌的廣告旗子。這是一個風兒變得有點兇猛的常常陰天的下午。

  彌吉心想:瞧悅子這副幸福的樣子,大概是同三郎談妥了什麼問題吧。她今天不一起到大阪,可能是這個緣故吧。如果這樣,她為什麼對從明日起同行作長時間旅行不表示異議呢?

  彌吉的看法是錯誤的。表面上悅子那副模樣似是幸福,其實只不過是她再三考慮,厭煩了而陷入混沌之前的一種束手無策的沉靜罷了。

  昨日整天,三郎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時而割草,時而下地打發過去了。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神不寧的樣子。悅子從他面前經過時,他脫下麥秸草帽,向她打了招呼。今早也是如此。

  這年輕人本來就寡言,除非是接受主人的命令或回答主人的質問,否則他是絕對不主動開口的。就是終日沉默,也不覺得苦惱。

  美代在時,有時也盡情地開開玩笑。很有生氣。他即使沉默,那副充滿青春活力的容貌,也絕不會給人一種憂鬱沉思的印象。他的整個身軀仿佛是沖著太陽和大自然傾訴、歌唱,他那勞動著的五體的動作,洋溢著一種可以說是真正的生命的頑強東西。

  悅子猜測,這個擁有單純而容易輕信的靈魂的人,至今仍然無憂無慮地確信美代還在這戶人家。他可能會這樣考慮:美代只因事外宿,今天也許會回來的。即使對此惴惴不安,他也不會向彌吉和悅子探詢美代的行蹤。

  這麼一想,悅子的心情變了,她相信三郎的平靜全然系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悅子還沒有將真話抖摟起來。因此什麼也不知道的三郎,當然不會咒駡她,也不會尾隨美代離開這裡。事到如今,在悅子的內心裡說實話的勇氣已經衰微了。這不僅是為了悅子,也是為了三郎這短暫的假想的幸福,毋寧說這種衰微是她所祈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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