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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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把平時的天理之行往後推遲,認真拼命地勞動。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結束了。收穫期間,還賣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勞動,他曬得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早熟,是個身健力壯的青年。他的理平頭的頭部,有著小公牛的頭那樣的充實感。他收到過一封來自不太熟悉的農村姑娘的情書,使他越想越苦惱。他笑著將情書念給了美代聽。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書時,他就沒有告訴美代了。這樣做,倒不是想有所隱瞞,不是去相會,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這時沉默不語。 但是,對三郎來說,好歹這是新鮮的經驗。對悅子來說,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愛,那理應成為其重要的契機。三郎漠然地思考著有關自己給予外部的影響。過去,對他來說,外部不是一面鏡子,而是可以自由馳騁的空間,僅此而已。 這新鮮的經驗,同秋陽曬黑了他的額頭和臉頰相輔相成,給他的態度帶來了前所未見的微妙的青春的驕傲。由於愛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但是,她卻把它解釋為這是三郎對自己採取的不愧為丈夫的態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彌吉送的舊西服和草黃褲子,腳蹬悅子送的襪子和運動鞋,一派盛裝打扮,啟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讀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結婚的事吧。把令堂帶來,讓她看看美代。我們可以讓她留宿兩三天。」悅子說。 這是常理的事,悅子為什麼要這樣叮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難道是為了把自己逼到進退維谷的境地,需要這樣的措詞?還是考慮到被帶來的三郎的母親看不到最關鍵的兒媳婦而感到茫然,發生可怕的事態,才試圖打消自己的原意? 悅子將前去彌吉房間告別的三郎攔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說了這麼幾句話。 「是。謝謝。」 三郎即將上路,十分興奮,有點沉不住氣,在目光的閃爍中表現出一種誇張了的感謝。他一反常態,一本正經地凝望著悅子的臉。悅子祈盼著他握手,祈盼著他壯實的胳膊的擁抱。她情不自禁,想把燒傷剛愈的右手伸過去。然而,又顧慮傷痕的感觸會給他的手掌留下不快的記憶,也就控制住了。瞬間不知所措的三郎,再次留下了快活的含笑的眨眼,轉身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走廊。 「那背包很輕吧。簡直像去上學啊!悅子在他背後說了這麼一句。 美代獨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橋那邊的入口處。這是權利。悅子清清楚楚地目送著這個權利。 三郎來到石板路下坡的臺階上,再次回頭向走到庭院的彌吉和悅子行了舉手禮。三郎的背影已經掩映在開始著上顏色的楓林裡,但他微笑露出的牙齒依然鮮明地印在悅子的腦海裡。 是美代打掃室內衛生的時刻了,。約莫過了五分鐘,她才無精打采地從鋪滿透過樹葉間隙篩落下來的陽光的石階登了上來。 「三郎走了吧。」悅子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是,走了。」美代也回答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露出一副簡直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無動於衷的表情。 目送三郎的時候,悅子心中掀起了一股帶柔情的動搖和反省的情緒。痛切的內疚、罪過的思緒充滿了體內。她甚至考慮是否撤銷解雇美代的計劃。 然而,悅子一看見折回來的美代那副早已沉下心來同三郎度日的極其安心的神色,就不禁火冒三丈。於是,她又輕易地回到了最初的堅決的信念上來。絕對不該撤銷自己的計劃。 24 「三郎回來啦!剛才我在二樓看見他從府營住宅那邊抄田間近路走回來哪。真奇怪,只有他一人。看不見他母親的身影。」 千惠子急忙前來向正在做飯的悅子及時反映了這種情況,是在天理大祭祀翌日,即二十七日的傍晚時分。 悅子將鐵篦子架在炭爐上烤秋青花魚。聽了這番話,她就將放上魚的鐵篦子置在旁邊的板上,爾後在火上坐了鐵壺。這種沉靜的動作,有點誇張,似乎要使自己的感情合乎規範。然後,她站起身來,催促著千惠子和她一起上二樓去。 兩個女人急匆匆地登上了樓梯。 「三郎這小子簡直叫人不得安寧啊!」謙輔說。他正在躺著讀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不大一會兒,他又受到悅子和千惠子的熱心的引誘,走到窗邊同這兩個女人並排地站著。 府營住宅兩側的森林盡頭,夕陽已經半隱半沒。蒼穹的晚霞,嫣紅似爐火。 地裡已經基本收割完畢,從田間小路邁著穩健步伐走過來的人影,的確是三郎。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呢?他按照預定的日子、預定的時間回來了嘛。 他的影子伸向斜斜的前方。挎包晃蕩,幾乎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他像中學生似地用一隻手將它按住。他沒有戴帽,也沒有不安和畏懼,踏著儘管悠閒卻不遲緩的堅定的腳步走了過來。倘使徑直走去,就會走到公路上了。他向左拐,走上了田間小路。這回他從成排的稻架旁行走,得留心腳下,小心翼翼地走了。 悅子聽見了自己心臟的劇烈跳動。這種跳動既不是因為喜悅,也不是因為恐懼。自己等待的,究竟是禍是福,她本人也分辨不清。 總之,她等待著的東西終於來了。該來的東西來了。她心潮澎湃,連該說的話也難以啟齒。好不容易才對千惠子說:「怎麼辦呢?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啊。」 若是在一個月以前從悅子的嘴裡聽到這番拿不定主意的話,謙輔和千惠子就不知會怎樣的驚愕啊。悅子變了。女強人失去了膂力。現在悅子希望的,就是回來的三郎什麼也不曉得而向自己投以最後的溫柔的微笑,和知道了他應該知道的事而向自己報以頭一次的最嚴厲的斥責。這幾天夜裡,這種種夢幻不知多少回輪流交替著使悅子感到苦惱!隨之而來的,便是她早已估計到的既成事實。三郎可能會譴責悅子,並尾隨美代離開這個家吧。明兒這個時刻,悅子大概再見不著三郎了吧。不!毋寧說,能夠這樣從二樓的欄杆邊上隨便遠望著他的,恐怕此時此刻是最後一次了吧……一「真奇怪。你要振作起精神來啊!」千惠子說,「只要有解雇美代時的那種勇氣,就絕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真的,我們對你有了新的認識哩。我真佩服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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