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彌吉困惑於自己被置在不透明的位置上。為什麼不憤怒昵,喪失這種憤怒,是怎麼回事呢?這女人的不幸,為什麼竟如此地讓弗吉抱有如同同案犯似的親密感呢?這又是怎麼回事呢?……他佯裝睡眼惺忪的樣子,用沙啞而溫存的聲音對悅子說。在企圖用這個夢的故事來欺騙女人之前,彌吉早已欺騙了自己這種不能指望解決任何問題的、宛如曖昧的海參般的判斷。

  「你好歹住在這種寂寞的農村,心情浮煩,盡是想入非非了。老早就跟你約好,這回良輔周年忌辰。一起到東京掃墓去。我已托神阪君將近畿鐵道公司的股份賣掉,這回賣掉了一些,如果想闊氣闊氣,也可以乘二等車去。不過,還是節約點旅費,把錢花在逛游東京好。也可以去觀賞一番久沒看過的戲。只要去東京,就不缺享樂的地方但是,我還有比這更高的理想。我想,從米殿遷到東京也未嘗不可,甚至還想恢復原職呢。老朋友有兩三個在東京已經重返工作崗位了。像官原那樣不通情達理的人另當別論,大家都是可以信賴的嘛。如果去東京,我就找兩三個那樣的老朋友拭探一下……下這樣的決心並非易事。不過,我所以作這樣的考慮,全都是為了你,部是為T你好。你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在這農場生活本來說心滿意足了。可是,自從你來後,我的心情多少像年輕人那樣,一開始不安穩了。」

  「什麼時候動身?」

  「乘三十日的特別快車怎麼樣?就是平時乘的『和平號』啊。我同大阪站站長有交情,這兩三天我去大阪托他買票吧。」

  悅子希望從彌吉的嘴裡探聽的不是這件事。她考慮的是另一樁事情。這種莫大的隔閡,讓差點跪在彌吉跟前、依賴彌吉幫助的悅子的心冷卻了。她後悔自己剛才把熱乎乎的手掌伸向彌吉。這手掌解開了繃帶後,依然疼痛,就像灰燼幹冒煙似的。

  「去東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間,把美代給辭掉!」

  「這有點不講理鑼。」

  彌吉並不驚訝。病人在嚴冬時節想看籬開劍,誰會愕然呢?

  「辭掉美代,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只覺得由於美代的緣故,我害了這場病,才這麼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戶人家會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傭仍繼續留在家裡的呢?這樣下去,也許我會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辭掉美代的話,就等於爸爸要間接把我殺掉噦。要麼是美代,要麼是我,總得有一個人離開這裡。如果你願意讓我離開,我明兒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問題說得太嚴重了。美代沒有過錯,硬將她攆走,輿論也不會答應啊。」

  「那麼,好吧,我走。我也不願意再呆在這裡了。」

  「所以我說,讓我們遷到東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嗎?」

  23

  這句話本來不含任何意義的色調,但在彌吉聽起來,它卻反而使下面的話頭具有一種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像的力量。這身穿方格花紋睡衣的老人,為了不讓悅子繼續說下去,便從自己的睡鋪饅慢膝行至悅子那邊去。

  悅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讓彌吉靠近。她毫不動搖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視著彌吉的眼睛。面對她一言不發,面對她那沒有厭惡、沒有怨恨,也沒有傾訴愛的滾圓的雙眸,彌吉有點畏縮了。

  「不願意,不願意!」悅子用低沉而沒有感情的聲音說,「直到解雇美代為止,我都不願意!」

  悅子在什麼地方學到這種拒絕的呢?生這場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彌吉向她膝行過來時就立即閉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閉上雙眼的悅子的周圍、在她的肉體的周圍進行的。對悅子來說,所謂外界發生的事,也包含著在自己的肉體上進行的事。悅子的外部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懂得這種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內部,最終會包含著一種宛如被禁閉、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潛在力量。

  緣此,悅子看見彌吉的這副狼狽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對於任性的姑娘,簡直令人傷腦筋,真沒法子啊。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攆走就攆走好噦。不過……」

  「三郎嗎?」

  「三郎也不會溫順地就此罷休的吧。」

  「三郎會走的呀!」悅子明確地說。「他一定會隨美代之後走的呀!他們兩人在相愛……我就是想在沒有人的命令下讓三郎主動離開,才想到解雇美代的。對我來說,最好的狀況還是三郎離開這裡。

  可是,我怎麼也難以說出口,太難堪了。「

  「我們最終取得一致的意見了。」彌吉說。

  這時,通過岡町站的末班特別快車的汽笛聲劃破了夜靜的氣氛。

  按謙輔所說,悅子的燒傷和感冒,是類似逃避兵的性質;論逃避征兵役,我是老前輩,我說的一定沒錯。他笑著如是說。就這樣,悅子得以免除勞動,再加上不能讓妊娠四個月的美代幹重活兒,杉本家僅有二反。的地,從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穫水果等重擔,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謙輔的肩上。他依然是一個勁兒地嘟噥。不服氣,一邊懶洋洋地幹活兒。土地改革前,這塊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瞞稅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攤繳納糧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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