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是。」

  三郎的眼睛裡泛起了不安的神色。平素那麼疏遠的悅子,今天對自己競如此的親切,他感到悅子不論是話語還是身體都這樣貼近自己,這還是頭一遭。

  他窮極無聊,把手繞到背後。

  「背上怎麼啦?」悅子問道。

  「哦,昨晚祭祀結束後,脊背受了一點輕傷。」

  「痛得厲害嗎?」悅子皺著眉頭問道。

  「不。已經全好了。」三郎快活地答道。

  悅子心想:這年輕人的肌膚簡直是不死之身嘛。

  小路的泥濘和濕漉漉的雜草,把悅予和三郎的赤腳給弄髒了。

  走了不一會兒,小路愈發狹窄,不能容納兩人並肩而行了。悅子稍撩起和服下擺走在前面。突然,一陣不安襲上心頭,她想:三郎是不是沒有在自己的後面呢?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但又覺得呼喚名字或回過頭去都是不自然的。

  「那不是自行車嗎?悅子回頭這麼說道。

  「不是。」

  三郎不知所措似的神情歷歷在目。

  「是嗎?剛才好像聽見了鈴聲。」

  她垂下了視線。三郎的粗壯的大赤腳和她的赤腳一樣都被泥濘弄髒了。悅子感到滿足了。

  公路上依然沒有汽車的影子。而且,混凝土的路面早已幹了,只在這裡那裡留下了倒映著渡狀雲的水窪,好像是用白粉筆描畫似的一道鮮明的線,隱沒在頂著淺藍色黃昏天空的地平線上。

  「美代懷孕的事,你知道了吧?」悅子一邊與三郎並肩行走,一邊說。

  「哦,聽說了。」「聽誰說的?」

  「聽美代說的。」

  「是嗎?」

  悅子感到心跳加速了。她終於不得不從三郎的嘴裡聽到了對自己來說是最痛苦的事實。在這決心的底層仍然存在著錯綜複雜的希望,這促使她尋思:也許三郎掌握了確鑿的反證呢?譬如,美代的對象是米殿村的某青年,這男人是個臭名昭著的流氓;譬如,儘管三郎屢次忠告美代,可美代就是不肯聽這種忠告……一又譬如,同有婦之夫的農業工會職員犯的錯誤;等等。

  這些希望與絕望,以現實的姿態交替地浮現在悅子的眼前。她畏懼於這個姿態的精神狀態,促使她眼前的質問無限期地推遲觸及核心的問題。這些東西,宛如潛藏在雨後清爽的大氣中的無數快活的微粒子,宛如急於向新的結合雀躍的無數的元素。她的鼻腔裡都嗅到這些東西透明的動向,盡情地領略開始發燒的臉頰肌膚的氣息。兩人沉默良久,繼續在渺無人影的公路上行進。

  「……美代的孩子……」悅子冷不防地說,「美代的孩子的父親是誰?」

  三郎沒有回答。悅子等待著他的回答。他還是沒有回答。沉默到了一定程度,勢必帶有某種意義。對悅子來說,等待這帶有某種意義的瞬問,是難以忍受的。她閉上眼睛,又睜開了。毋寧說,不正是她自己被問住了?……悅子偷看了一眼低頭的三郎的側臉。他的側臉在麥秸草帽下形成頑固的半面陰影像。

  「是你嗎?」

  「是。我想是的。」

  「你說『我想是的』,是『也許不是』的意思嗎?」

  「不。」三郎緋紅了臉。他強作的微笑只擴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就是我。」

  面對這不盡興的回答,悅子咬緊了嘴唇。她以為三郎的否定,哪怕是笨拙的謊言,一時的否定,也是對她應有的禮貌。在這難以取睫之中,她失去了自己所寄託的僅有的希望。悅子的存在,倘使在他的心中佔有一定的位置,那他就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坦白交代出來。根據謙輔和彌吉的斷定,她也大致認定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實了。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三郎是孩子的父親這個事實,而是想把更多的賭注押在可能否定這個事實的三郎的羞怯和恐懼上。

  「是嗎?!」一悅子疲憊似的說,話語有氣無力,「所以,你是愛美代的噦?」

  三郎最難理解的是這句話了。對他來說,這句話仿佛是距自己很遙遠的、特別定做的、屬￿奢侈的詞匯的。這句話裡似乎有什麼剩餘的東西,不切實的和超出限度的東西。雖說他和美代聯結在一起,是一種切實的關係,但不一定是永恆的關係。正因為這種關係是被放置在一個半徑裡才不得不互相聯結在一起,一旦脫離半徑之外,就會像再也不能互相吸引的磁石一樣。在這樣的關係中,他覺得愛這個詞似乎太欠妥了。他估計彌吉可能破壞美代和自己的關係。然而,這種關係並沒有使他感到痛苦。即使他被告知美代懷孕了,這個年輕的園丁也全然沒有自覺到自己要當父親。

  悅子的追問,迫使他勾起了種種回憶。他記得悅子來到米殿村約莫一個月光景,一天,美代遵彌吉之命到堆房去取鐵鍬。鐵鍬夾在堆房的緊裡首,怎麼也拔不出來。她就去把三郎喚來,三郎去把鐵鍬拔了出來。這時,美代大概是打算幫在使勁拔鐵鍬的三郎一把吧,她把頭鑽到三郎的胳膊下,支撐著架在鐵鍬上面的舊桌子。在夾雜著黴味的臭氣中,三郎嗅到了美代塗抹在臉上的雪花膏的強烈的香味兒。他要把拔出來的鐵鍬遞給美代,美代沒有接受,呆呆地仰望著他。三郎的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過去把美代抱住了。

  那就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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