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梅雨行將過去。在像被壓迫的俘虜般的季節即將結束之時帶來的悶熱的焦躁引誘下,三郎一時衝動,打著赤腳從窗口跳進了深夜的雨中。他繞過房子的半周,叩響了美代的臥室的窗。他的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清楚地辨認出玻璃窗裡明顯地浮現出了美代的睡臉。

  美代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正在從窗外窺視的三郎那背光的臉,和那排潔白的牙齒。平日動作緩慢的這個少女,現在卻敏捷地把臥具推到一旁,躍起身來。睡衣前襟敞開,露出了一隻乳房。這只猶如拉滿的弓似的乳房,甚至令人聯想到是不是由於乳房的力量才把睡衣前襟敞開的。美代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地把窗戶打開。照面的三郎默默地指了指沾滿泥濘的腳。她便去拿來了抹布,讓他坐在窗框上,親自給他擦腳.這就是愛嗎?

  在這一刹那問,三郎吟味著這一系列的回憶。他覺得自己雖然需要美代,卻不是愛。他成天價地考慮的事,就是預定到地裡除草啦,做著如果再次爆發戰爭自己就志願當海軍的冒險的夢啦,空想著關於天理教各種預言的實現啦,想像著天降甘露在甘露臺上的世界末日啦,回憶著愉快的小學時代馳騁于山野的情景啦,盼著吃晚餐啦等等。思考美代的瞬間,占不了一天當中的幾百分之一的時間。就連需要美代這種事,一想起來,也變得朦朧了。它與食欲幾乎是同一格式的東西。這種同自己的欲望作憂鬱的鬥爭的經驗對這健康的年輕人是無緣的。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三郎對這難以理解的質問,略作沉思之後,懷疑似地搖了搖頭。

  「不。」

  悅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

  她喜形於色,臉上的光彩使人覺得簡直是充滿著痛苦。三郎好歹實實在在地被那可以望及的掩映在林間疾馳而過的阪急電車所吸引,沒有望望這時悅子的表情。倘使看見,他定會驚愕於自己這句話的不可解給悅子帶來了劇烈的痛苦,就會趕緊改變話頭的。

  「你說不是在愛……」悅子說著,仿佛在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自己的喜悅。

  「這……你……是真的嗎?……」悅子邊說邊費心地不斷誘導三郎再重複一遍,確實地說個「不」字,以免三郎翻改前言,……

  不是在愛,倒無所謂。不過,你不妨談談自己的真實心情嘛。你不是在愛美代對吧?

  三郎沒有留意這重複多次的話。「是在愛嗎?不是在愛嗎?」……。啊!這是多麼無意義,多麼煩人啊!這種區區小事,少奶奶卻當作翻天覆地的大事掛在嘴邊。三郎深深插在褲兜裡的手,觸及了好幾片昨日祭祀節酒宴的下酒菜魷魚幹和墨斗魚幹。他想:「在這裡,假如嚼起魷魚幹來,少奶奶會擺出一副什麼樣的面孔呢?」悅子的鬱悶,激起他想逗樂的情緒。三郎用手指掏出一片魷魚幹,輕快地往上一拋,像調皮的小狗那樣,用嘴把它接住,天真地說:「是,不是在愛。」

  愛管閒事的悅子即使到美代那兒傳話,說三郎不是在愛你。美代也不會吃驚的。因為這對感情真實的戀人,本來就沒有交談過愛或是不愛這樣繁瑣的話。

  20

  過於久長的苦惱會使人愚蠢。由於苦惱而變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懷疑歡喜了。

  悅子站在這裡盤算著一切,不覺地競信奉了彌吉自己一派的正義。她尋思:正因為三郎不是在愛著美代,所以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而且,將隱藏在偽善者的假面具下,「讓非自己所愛的女子懷了孕的男人的責任。就是要同她結婚」這樣一種道德的判斷,強加給三郎,並以此作為樂事。

  「你這個人,表面上看不出是個壞蛋啊!」悅子說,「讓非自己所愛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三郎猝然用敏銳而漂亮的眼神。回望了悅子一眼。為了撞回這種視線,悅子加強了語氣。

  「不許你說不願意。我們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這是我們的家風。但是,也不許行為不檢點啊。你們的婚姻是老爺作的主,你就得結婚。」

  三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瞠目而視。他原以為彌吉肯定會拆散他和美代兩人的關係。不過,要結婚倒也可以。只是,他有點顧慮愛挑剔的母親會有什麼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後再定。」

  「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呢?」

  悅子非要說服三郎答應結婚不可,否則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爺作主,讓我娶美代,我就娶唄。」三郎說。

  對她來說,結婚或不結婚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樣我也就卸下重擔了。」悅子爽朗地說。

  問題就這樣非常簡單地解決了。

  悅子被自己製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態中,由於自己的強迫,使三郎出於無奈,只得同美代結婚。在這酩酊之中,難道就沒有類似身負戀愛創傷的女人喝悶酒的成份嗎?與其說這是醉的心情,莫如說是尋求茫然的自失;與其說是夢的心境,莫如說是尋求盲目。難道還不是故意為尋求愚蠢的判斷而痛飲的酒嗎?這種強行的酩酊,難道不是出自為回避身受刨傷而下意識地設計出來的故事情節嗎?

  顯然,悅子對結婚這兩個字是很害怕的。她想把這種不吉利的文字處理,委于彌吉之手,讓彌吉負發出專制令之責。如同想看可怕的東西卻躲在大人背後怯生生地窺視的孩子一樣,在這點上她得依靠彌吉。

  在岡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與公路交叉的地方,他們兩人遇見了兩輛豪華大轎在駛入了公路上。一輛是珍珠色,另一輛是淺藍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蘭。車子發出天鵝絨般柔和的音響,劃著一道曲線,從他們兩人身旁擦過。前面的車,滿載著興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從悅子身邊疾馳而過的時候,駕駛台的收音機傳來的爵士音樂久久地飄蕩在她的耳邊。後面的車,是日本司機駕駛。微暗的車廂後座裡,坐著一對似猛禽類配偶的、金髮的、目光銳利的初戀夫婦,紋絲不動……

  三郎微張著嘴,驚歎地目送著它們。

  「他們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悅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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