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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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吉跟在擔架後面,不停地在嘟噥著。他嘟噥什麼,不言自明。 「……真丟臉。給人提供了製造流言蜚語的材料。真是意外的、當眾出醜的病人。居然趕在祭祀高潮時……」 幸虧醫院坐落在一個角落上,不用穿過攤販街就可以到達。擔架穿過一處牌坊,走進了一條黑魑魃的街衢。病人與陪同都進了醫院。醫院門前的圍觀者也不離散。因為祭祀儀式重重複複,沒完沒了。他們都看膩了。毋寧說,他們更想瞭解這裡發生的事情的結果。 這些人一邊踢著石子兒,傳播小道消息,一邊愉快地等待著。這樣的事件,是預料之中的祭祀副產品之一。多虧有了這事件,此後十天他們不至於無閒聊的話題,這是一種最好的餘興。 醫院也換屆了,由年輕的醫學士來擔任院長。這個架著金絲眼鏡的浮薄才子,嘲笑亡父和所有親戚的鄉巴佬習氣,惟有杉本一家的別墅人種的氣質,成了他的眼中釘,儘管在馬路上相遇也和藹可親地打打招呼,可心中卻閃爍著猜疑。要說是什麼猜疑心,那就是生怕人家識破自己虛有其表的城裡人架子的猜疑心。 病人被送進了診療室。弼吉、悅子和謙輔夫婦被領進了面對庭院的客廳,讓他們在這兒等候著。網人都不怎麼開口說話。彌吉時而突然聳動幾下那對活像文樂。的白太夫面具上的掃帚似的眉毛,仿佛眉毛上落滿了蒼蠅似的;時而又大口吸人空氣,通過臼齒的空洞,發出了特大的聲音。他後悔自己無奈,有點驚慌失措了。要是不去叫田中,事態肯定不會鬧大。也不會將擔架抬來。其實只要在場發現的人料理料理就可以了。記得有一回,他一走進農業工會辦公室,正在談笑風生的職員戛然緘口不言了。其中一人就是大臣理應來訪的那天,早早就來到杉本家的職員……光那件事就被當作笑柄了。這次事件則更糟糕……一定會成為更具惡意臆測的材料,這種危險性是很大的…… 悅子低頭望著自己並排放在膝上的手的指甲。一個指甲上還牢牢粘住早已風乾了的暗棕色的血跡。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這指甲舉到自己的唇邊。 身穿大白褂的院長站著把隔扇門拉開,對杉本一家顯露出多少帶點莊重的豪爽,若無其事地說:「請放心。病人已經蘇醒過來了。」 對彌吉來說,他一向不關心這種報告,所以他冷淡地反問道:「病因是什麼?」 醫學士把隔扇門關上,走進房間裡,他介意自己的西裝褲的褶痕,慢吞吞地落坐下來,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微笑說:「是懷孕了。」 17 悅子對良輔久已遺忘了的記憶。在祭祀節晚上那可怕的難以成眠的最後,又重新泛起,做了一個關於良輔的夢,以致再次威脅著她的日常生活。但是,這影像與他死後不久、她在感傷的月暈中所望見的影像不大相同,那是裸露的、有害的、甚至是有毒的影像。 在這影像裡,她與他的生活竟改變了』面貌,變成在秘密房間裡舉辦的可疑的學校,講授摸不著邊際的課業。與其說良輔愛悅子。不如說是教育悅子。與其說教育,不如說是訓練。這就好像江湖藝人給不幸的少女以各式各樣的絕技訓練一樣。 在這錯倒了的可惡而殘酷的授課時間,被迫做無數的背誦、挨鞭子和懲罰……這一切教給了悅子奸智,即「只要禁絕妒忌,沒有愛也是可以生活的」。 悅子全力以赴地使這種奸智變成自己的東西。她使盡了渾身解數,然而卻無成效…… 要是沒有愛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麼這種冷酷無情的課業,將使悅子得忍受任何痛苦的折磨……這種課業教給了悅子奸智的處方……而且,這處方由於內中缺乏幾種藥而無效。 悅子認為這幾種藥就在米殿。她找到了。她放心了。萬沒想到它竟是巧妙的膺品,是無效的藥物!……它原來是膺品啊。一直擔驚受怕的事,一直畏懼不安的事終於又發生了。 ——醫學士露出了一絲淺笑,說「是懷孕了」的時候,悅子的心感到莫大的痛楚。她覺得自己的臉色刷白了,極度的口渴甚至催她欲吐。不能裝模作樣了。她望著彌吉、謙輔和千惠子流露出來的與其說是不嚴肅、不如說是猝然發瘋的驚愕的表情。不錯,在這種場合,是驚愕。不得不驚愕。 「唉,真討厭。她張著的嘴就是不閉上。」千惠子說。 「提起近來的姑娘,真令人吃驚啊!」彌吉竭力操著輕快的口吻附和了一句。 這是對醫生來說的,音外之意就是得給醫生和護士多少堵嘴錢。 真令人吃驚啊!悅子。「千惠子這樣說道。 「嗯。」悅子露出了呆滯的微笑。 「你這個人呀,就是這麼個性格,遇事不怎麼驚愕。真是泰然自若啊。」千惠子補充了一句。 本來就是嘛。悅子毫不驚訝。因為她是在妒忌。 若說謙輔夫婦,他們對這個事件頗感興趣。沒有道德的偏見,是這對夫婦值得自豪的長處。正是這種自命的長處,使他們從瞧熱鬧落到僅是缺乏正義感的存在。雖說誰都喜歡觀看失火現場,然而不能說站在晾臺上看就比站在路旁看更為高級。 難道會存在沒有偏見的道德?這種具有近代趣味的理想之鄉,好歹是讓他們忍耐寂寞的農村生活的夢。為了實現這個夢,他們所持的惟一武器,就是他們的忠告,他們擁有專利權的親切的忠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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