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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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子的腳,掙脫了她的意志的羈絆,緊跟在這夥相互簇擁的人群之後。在她後面的謙輔呼喚著「悅子,悅子」。這呼喚聲還夾雜著不愧為千惠子的喧囂的笑聲。悅子沒有回頭。她感到裡面的一種東西,從朦朧的不安定的泥濘中冒出來,沖出她的外面,形成一種幾乎像膂力似的肉體的力量,閃現出它的光華。好幾次的一瞬間,她確信人世間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這一瞬間,大概人可以瞥見平日肉眼所不能看到的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卻的深層,此後偶爾接觸又會復蘇,再次向我們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歡樂是令人驚愕的豐饒。然而,誰也不能回避命運的這一瞬間,所以誰也無祛回避這種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若論現在,悅子沒有任何一件事是辦不到的。她的臉頰,火辣辣似的。她被無表情的群眾簇擁著,跌跌撞撞地向正門牌坊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她幾乎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系著攬袖帶子的管理人的團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對這種打擊也是毫無感覺。這是一種麻痹狀態和激烈的興奮在撞擊著的狀貌。 三郎沒有察覺悅子。他的肌肉格外發達的淺黑的脊背,恰巧向著擁擠而來的人群,他的臉沖著中心的獅子頭,一邊叫喚一邊挑戰。他的胳膊輕鬆地高舉著的燈籠已經熄滅,這燈籠同別的燈籠一樣,破得不成樣子,可他卻沒有發現。他的躍動著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躍動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亂舞,有點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圍的肌肉,也如搏擊著的翅膀的肌肉在躍動著。 悅子一味祈盼著用自己的手指去觸摸它。不知道這是屬哪種類型的欲望。打比喻來說,她覺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測的大海。 她盼望著投身到裡面去。儘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殺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殺的人所翹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繼投身之後而來的,是有別於過去,好歹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就行了。 這時候,群眾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波動,把人們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輕人卻逆人潮而動,追隨變化無常的獅子的移動,倒退到後面了。悅子被後面的人群推推搡搡,險些絆倒在地,這當兒從前邊擠追過來的熱火般的脊背襲擊了她。她伸出手去擋住了它。原來是三郎的脊背。悅子的手指有一種觸感,體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塊放置了好幾天的粘糕,體味到一種莊嚴的炙熱……一後面的群眾再次推搡而來,她的指甲尖銳地紮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興奮。不覺得疼痛。他不想瞭解在這瘋狂般的互相擠撞中,支撐著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誰……悅子只覺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縫裡。 看樣子管理人的制止毫無效果。亂作一團的瘋狂的群眾,擁到前院的正中央,走到不斷發出聲音的旺盛地燃燒著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踐踏。連光腳板的人們也已經感覺不到炙燙了。火包同著矮竹,把古杉的樹梢照得通紅,火星子揚起紅色的煙霧。燃燒著的竹葉。呈現一片黃色,猶如迎面接受落日的餘輝。抖動的炸裂的細細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搖右擺了一陣子,突然傾倒在擁擠的群眾頭上…… 悅子仿佛看到了一個頭髮著火的大聲狂笑的女人。此後就沒有確切的記憶了。好歹她已經逃脫出來,站在前殿的石階前了。她浮想起映現在她眼裡的夜空充滿著火星子的一刹那。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只見年輕人又爭先恐後地向另一處牌坊奔去。群眾似乎忘卻了剛才的恐怖,又成群結隊緊跟在他們的後面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悅子為什麼獨自在這兒呢?她驚奇地凝望著前院地面上不斷飛舞的火焰和人影的交織。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悅子的肩膀。這是像粘住了似的謙輔的手掌。 「你在這兒呀!悅子,叫我們好擔心啊。」 悅子不言語,毫無感情地抬頭望瞭望他。他卻氣喘吁吁地接著說:「告訴你不得了啦。請來一下。」 「發生什麼事了嗎?」 「唉,請來一下嘛!」 謙輔拽著她的手,大步登上了臺階。剛才彌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圍成了人牆。謙輔撥開人流,把悅子領了進去。 美代仰躺在並排兩張的長條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貓腰準備給她松腰帶。彌吉閑得無聊,叉開雙腿站著阻擋圍觀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鬆弛的胸脯,她微微張開嘴巴,昏厥過去了。她的手像扭著耷拉下來,指尖夠著石階地上。 「怎麼啦?」 「她突然暈倒了。大概是腦貧血,要不就是癲癇吧。」 「得請醫生來啊。」 「剛才田中已經聯繫過了。據說要把擔架抬來昵。」 「要不要通知三郎來?」 「不,不必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謙輔不忍直視這臉色刷白了的女人的面孔。他把視線移開了。 他是個連小蟲了也不敢殺生的男人。 這時候,擔架抬來了。由田中和青年兩的青年兩人把她抬了起來。下臺階是危險的。謙輔打著手電把路照亮,大家一個個地從曲折的小路迂回而下。手電的光偶爾照在美代緊閉雙眼的臉上,看上去像一具能樂的面具。成群結隊跟來的孩子們看見這番情景,半開玩笑半起哄地發出了驚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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