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這時,碰巧又掀起了一陣新的叫喊聲,無用的忠告沒有傳到悅子的耳朵裡。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劇式的側臉,比平時稍許嚴肅,稍許莊重,又稍許有點冷酷無情。

  前院的人流不斷瘋狂地湧向三方面的牌坊,亂作一團。乍看似乎毫無秩序的這種動向,竟被一頭獅子頭所控制著。咬牙切齒的獅子,抖動著綠布制的鬃毛,恍如破浪前進似地馳騁。舞獅子的人很快就渾身汗淋淋,只好由三名身著夏季單和服的年輕人輪流替換著。獅子後面,追隨著上百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個高舉白紙燈籠在追趕著,不時地把獅子團團圍住。燈籠連同身體互相碰撞,亂作一團。不久,獅了像發怒逞狂似的,甩開眾人,沖另一處牌坊跑去。

  它後面又有上百的年輕人尾隨而來。依然亮著火的燈籠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卻沒有察覺而仍在高高地舉著。並且,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前院正中央佇立著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勢蔓延到矮竹邊上,發出爆竹的響聲。被火包圍著的竹子一倒下來,人們又豎起新的矮竹。從火勢來看,設在庭院四個角落上的篝火,比起這瘋狂般的焚火更為平穩。

  平素與冒險無緣的村民們成群結隊不知厭倦地追趕著去觀看那些不顧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隨獅子擠來擠去的年輕人那近乎衝動的過激的行動。這些群眾,在乍看似是平靜的內部,卻始終洋溢著一種帶粘附力的波動。他們的相互擁擠,險些把最前排的遊客向前推倒在亂作一團的年輕人中間。那些手拿團扇的年長管理人,插入了這兩個集團之間,兼管著防止年輕人的煽動和整理遊客的交通,他們把嗓子都喊啞了。

  站在前殿的石階上觀看這場面的全貌,只覺得仿佛有一巨大的、微暗的、處處閃爍磷光的蛇體,在篝火的周圍痛苦地翻滾著。

  悅子把視線投向眾多白紙燈籠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帶地方。在她的意識裡,彌吉、謙輔夫婦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這叫喚的本體,這瘋狂的本體,這可怕的激越的運動的本體……悅子的直觀由於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飛躍起來,其本體就是三郎。她認為理應是三郎。她覺得這狂飛亂舞著的生命力的無益的浪費,似乎如光輝的閃爍,她的意識就置在這危險的混沌之上,簡直像置在砂鍋上的冰塊溶化了。悅子覺得自己的臉,偶爾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無情地照亮了。這使她突然想起為了將丈夫的靈柩抬出去而開了門,並從這敞開的門投射進來了十一月的陽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樣。

  千惠子看破悅子的目光是在尋找三郎。但是,不用說她連想也沒想過悅子所尋找的是比這更高的東西。她用天生的親切口吻這樣說道:「啊!多有趣啊!咱們也擠到裡面去看看好嗎?光站在這兒,怎麼能體會到農村粗獷的祭祀氛圍呢?」

  妻子以目示意,謙輔體察到妻子這番話的內涵。反正彌吉是無法跟上來的,這種建議倘能對彌吉進行小小的報復。則是一舉兩得啊。

  「對吧,鼓起勇氣去看看嘛。悅子也不去嗎?你還年輕嘛。」

  彌吉裝出一副常見的陰沉的面孔。這是一副以細膩的表情的變化來左右別人的、男子漢充滿自信的陰沉面孔。過去,他憑藉這張陰沉的臉,甚至能夠讓董事提出試探性的辭呈。然而,悅了不瞧彌吉這張臉一眼,便立即做出反應說:「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說。

  彌吉沒有回答,卻將那張陰沉的臉轉向美代,意在讓美代接受應該同主人一起留在這裡。

  「我這兒等著……儘量快點回來。」他沒有望悅子一眼,就這麼說道。

  悅子和謙輔夫婦手拉著手下了臺階。他們就像手牽著手鑽人大海裡一樣,擠進了吵吵嚷嚷的人群。這些遊客,比在臺階上望見的,顯得更加無拘無束地流動著。穿過聚集著的一張張張開嘴巴微微發呆的、有氣無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並不十分費事。

  燃燒著的竹子爽朗的炸裂聲,傳到了悅子的耳邊。此時此刻,也許任何不悅的音響傳到了她的耳邊,都會變得爽朗吧。她的柔軟的耳朵本來尋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險聲,而對於這區區小事已無法動彈了。如今,它卻反而一味傾聽蘊藏在自己內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獅子頭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齒,從人們的頭上波浪式地扭動著,轉移到另一個牌坊那邊去了。刹時引起一片混亂,人潮分左右流動。令人眼花繚亂的一群人,從悅子的眼前通過。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輕人。有的頭髮蓬亂,有的將裹在腦門上的白頭巾的結子挪到後腦勺,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陣蒸發似的熱風,從悅子的身邊飄逸而過。這一瞬間,只見粟色的半裸軀體忽然在互相撞擊,結實的肌肉與肌肉互相碰撞,發出了沉重聲,被汗水濡濕的皮膚與皮膚相貼又分離的明朗的吱吱聲,充滿在周圍的空氣中。在黑暗中互相糾纏著的他們的赤腳,恍如無數別的生物在蠕動,實是令人生畏。難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知道自己的腳是哪雙腳嗎?

  「不知三郎在哪兒呢?打著赤腳,誰是誰都分辨不出來啦!」謙輔說。他為了不致於被沖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動輒就從悅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來。

  16

  「確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繼續說,「人一旦赤身****,就會懂得所謂人的個性的根據是薄弱的。就說思想型吧,有四種足夠了,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高個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說臉龐吧,不論看哪張臉,都只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不會有獨眼的毛孩子。連最能夠表現個性的臉龐,充其量只能起到與他們有別的記號的作用。就說戀愛吧,也只不過是一種記號戀上另一種記號罷了。一旦進入發生肉體關係階段,就已是無記名與無記名之戀了。這只不過是混沌與混沌、無個性與無個性的單性繁殖而已。

  那就沒有什麼男性或女性,對吧?千惠子。「

  就連千惠子也覺著討厭,隨便附和兩句了事。

  悅子不禁發笑了。那是這男人不斷在耳邊嘟噥著的、毋寧說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對了,可以說這是「腦髓的失禁」。這是多麼可悲的失禁啊!這男人的思想,恰似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這種獨自的節奏,與眼前叫喚的、動搖的、氣味的、躍動的、有生命力的節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揮,不把這樣的演奏家從交響樂團中攆出去,我倒想見見這位指揮呢。然而,偏僻地區的交響樂團往往容忍這種走調,照樣運營……

  悅子睜大眼睛。她的肩膀輕易地擺脫了謙輔那只搭在上面的手。

  原來她發現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於叫喚而明顯地張開著,露出了成排銳利的牙齒,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閃爍出漂亮的白光……

  悅子在他那決不張望自己的瞳眸裡,也能看見映照在他的眼裡的篝火。

  這時候,剛覺得獅子頭再次從群眾中高高揚起來睥睨著四方的時候,它又突然瘋狂般地轉移方向,抖動著綠色的鬃毛,擠進了遊客的人流裡了。它向前殿正門的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輕人雪崩似的尾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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