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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15

  前往村社必經房後的林子,從今春賞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過覆蓋著燈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見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這村莊的眾戶人家的對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著燈籠走在前面,謙輔在後面打著手電,照亮腳下。在岔道處遇見一個叫田中的耿直的農民。田中也是在趕祭祀的途中,跟隨在這一行人的後邊。他攜帶笛子,一邊走一邊練習。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聲,節奏輕快,反而使人感到悲涼。因此,以燈籠為光導的這一行人就像送殯的行列似的,沉靜無聲。為了活躍氣氛,每吹奏一節,謙輔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著鼓了起來。掌聲傳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蕩蕩的迴響。

  「走到這兒一聽,大鼓聲反而遠了。」彌吉說。

  「那是地形的關係嘛。」謙輔從隊伍的後面這樣答道。

  這時,美代絆了一交,險些摔倒。謙輔替她打著燈籠走在前面。

  因為讓這個迷糊的姑娘帶路太不合適了。躲閃在路旁的悅子親眼看見美代把燈籠遞給謙輔的情形。也許是燈籠的光的緣故,美代的臉色有點蒼白,目光無神。也許是心理作用,她仿佛連呼吸也覺著困難似的。

  燈籠由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的瞬間,燈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悅子是從這一瞬間捕捉到這種情形的。近來悅子的眼睛觀察事物愈發熟練了。

  然而,這種發現很快被遺忘了。因為一行人爬陡坡時,看見那家家戶戶的屋簷下掛著的祭祀大燈籠的美麗焰火,都異口同聲地讚歎不已。

  村民們大部分都趕去參加祭禮,家中無人留守。無留守的村莊闃然無聲,只有燈籠在閃著亮光。杉本家的人們,從架在流經村莊的小河上的石橋走了過去。白天裡在河面上浮游、夜間關進籠裡的鵝群,被這一意外的人流的雜遝聲驚動了,不禁叫喚起來。彌吉說,這叫喚有點像夜啼郎的哭聲。大家不由地聯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親,覺著有點滑稽可笑。

  悅子望著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美代,她警惕著自己的眼睛會不會無意識地流露出兇惡的神色。這種警惕,並不是顧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著接受這種視線的美代會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像著要是讓這樣一個迷迷糊糊的農村姑娘察覺出自己的妒忌,即使僅僅是想像,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臉色不佳,還是她身穿秩父絲綢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緣故,不能說她一點也不美。

  「這個社會也變得靠不住噦!」悅子尋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時代,女傭除了穿條紋布衣以外,是不准許穿和服的。美代身為傭人,競穿上這身鮮豔的箭翎狀花紋和服,這是破壞常規、攪亂社會秩序的嘛!母親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對這樣無法無天的女人,當時就會打發她回老家的。」

  不論從下往上還是從上往下看,階級意識這種東西,都可能成為妒忌的代替物。悅子對待三郎不一定從未抱過這種陳舊的階級意識,這是顯而易見的。

  悅子身穿農村不常見的帶散菊花圖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雲紗短外褂,抹上了一點珍藏的香水,隱隱地透出一股芳香。這種香水,與農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稱的,顯然是為三郎而塗抹的。不瞭解此情的彌吉,只顧將香水噴霧器對準她低著頭的脖頸噴灑。那些似有若無的肌膚色的汗毛,沾上了細微的一滴滴香水,閃耀著珍珠色的光,簡直其美無比。悅子的肌膚本來就細膩潤澤,這任憑彌吉佔有的奢侈部分,與那沾滿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實質部分,簡直是矛盾的形態。儘管如此,這兩部分卻無所畏懼地聯繫在一起。不久,那雙沾滿泥土的手。將漫無邊界地、任意地連續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彌吉看來,或許製造這種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進「真正佔有了她」這樣一種心情上的平靜吧。

  一行人從大米配給所的拐角處拐進了小巷裡,突然嗅到乙炔燈散發的異臭,這才看見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攤的熱鬧景象。有糖果鋪、有風車檔,他們把風車柄插在稻草捆上叫賣。賣花紙傘貼鄰的攤鋪,在出售已過季節的焰火、紙牌和氣球。每逢祭祀季節,這些小商小販就用便宜的價錢。從大阪的粗點心鋪採購賣剩的商品。他們肩挎帶背帶的洋鐵桶,在阪急梅田站內走來走去,逢人便搭訕,探詢今天在哪個站下車可以遇上祭祀集會?有的人看見岡町站著的八幡宮院內早已被競爭對手占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補地——村社院內奔來。他們本來是抱著能賺一筆的過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覺得再搶先也無濟於事,便邁著懶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著原野上的路來了。也許是這個緣故,這兒的攤販多半是老頭和老太婆。

  孩子們圍成圈子觀看著玩具汽車,劃著橢圓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攤逐檔地窺視了一遍,他們為給不給夏雄買一輛五十元的玩具汽車而掀起了一場議論。

  「太貴,太貴了。倒不如在悅子上大阪的時候,托她買呢,這樣會便宜些。再說。這些攤檔出售的物品,淨是今天買來明天壞的。」

  彌吉大聲嚷著,下了這個結論。玩具攤的老頭滾圓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瞪著彌吉。彌吉也瞪了他一眼。決勝負的結果。是彌吉獲勝了。玩具攤的老頭只好死了心,又以孩子為對象吆喝起來了。離開了老頭之後,彌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他穿過一個牌坊,登上了石階。

  事實上,米殿的物價比大阪高。只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在米殿購物。試舉一例,比如人糞肥料,據說「大阪的人糞肥價錢好」,冬季裡有時一車是二千元。有些農民用牛車從大阪買來,彌吉硬著頭皮把它買了下來。大阪的人糞肥比這一帶的質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階,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轟鳴聲劈頭傾襲而來。石階上空的夜空四處飛濺著火星子。叫喊聲中夾雜著竹子的爆裂聲,強烈地搏擊著耳鼓。透過古杉的樹梢上,可以望及淒涼地映現出躍動著的篝火火焰。

  「從這兒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謙輔這樣說道。

  於是,一行人便從石階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徑,迂回地繞虱前殿的後頭。眾人來到前殿的時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最明顯的不是彌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著自己蒼白的雙頰。

  前殿的前面,宛如艦橋般的情形,船頭正駛向焰火和叫喚的轟鳴的漩渦之中。無法進入漩渦的婦女和兒童就站在這裡鳥瞰著前院的紛擾。石階和石階欄杆在這紛擾中。好容易地護衛著他們。但是,他們不言語是有道理的。因為火的影子和遮掩著火影而過的人影,不斷地從這裡的人們的臉上、他們扶著欄杆的手上、石階上,很不穩定地疾馳而過。

  有時,篝火的火勢甚烈,火焰擺弄著如在踢著大氣似的姿態。

  於是,看熱鬧的婦女和兒童的臉上——杉本家的人們也加入人群之中——通過鮮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系著掛在房檐的風鈴上的舊布條,正面接受著夕照餘輝。染成了深紅色。有時,影子又活像跳躍起來,不斷地升,舔盡了這瞬間的光輝。於是,板著面孔、一聲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階上了。

  「簡直如瘋似狂啊!三郎也在裡面哪。」謙輔眺望著眼下亂作一團的人群,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瞧了瞧旁邊,看見悅子的短外褂腋下有點綻線,悅子自己卻沒有察覺。今晚的悅子怎麼競這般嬌媚『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喲,悅子,你的短外褂綻線啦。」

  說不該說的事。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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