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沒有人發現悅子的目光在監視著這兩人。毋寧說,悅子的舉止顯得比平時還沉著。

  這期間,悅子也像以往彌吉所做的那樣,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時候,檢查了他們的房間。沒有發現任何的證據。他們兩人不屬￿記日記之類的人種。他們沒有書寫情書的能力,肯定也不會懂得優美的合謀,要把愛一刻一刻地留在記憶裡,以作紀念;也不會懂得現在早該關心以追憶的美,來表現愛的合謀。他們役有留下任何紀念和任何證據,只有兩人在場的時候,眼與眼對視,手與手、嘴唇與嘴唇、胸脯與胸脯……爾後,說不一定還有那個地方與那個地方……啊!多麼容易啊!多麼直截了當的美麗而抽象的行動啊!不要語言,也不要意義。那種姿態那種行動,猶如參賽運動員是為了投標槍而採取的姿勢,是為了單純的目的而採取必要的姿勢,這就足夠了……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是遵循著多麼單純的、抽象的、美麗的線條而進行的啊!這種行為,能留下什麼證據呢?如同瞬間掠討原野的燕子那樣的行為悅子的夢想,屢屢自由馳騁,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隻大幅度搖擺的美麗搖籃裡的一瞬間,它甚至馳騁到了正在猛烈搖晃著這只搖籃的閃閃發光的噴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間裡,悅子所看到的東西,有鑲賽璐璐的廉價手鏡、紅色的梳子、廉價的雪花膏、薄荷軟膏,只有一件帶箭翎狀花紋的外出用秩父絲綢衫,皺巴巴的腰帶、嶄新的和服內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連衣裙及襯裙(夏天裡,美代就是靠穿著這僅有的兩件衣服,滿不在乎地上街購物),還有每頁都打卷兒而且肮髒得簡直像紙花般的舊婦女雜誌、農村朋友寄來的哀訴信……此外,幾乎在每件東西上都粘著一兩根紅褐色的脫髮。

  悅子在三郎的房間裡所看到的東西,只是更為單純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悅子心想:難道他們兩人趕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佈置了嗎?抑或是從謙輔那裡借來閱讀的愛。倫坡某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被盜竊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見的信插裡,反而從我的過於仔細的搜尋下漏過了?

  ……悅子剛從三郎的房間裡出來。恰巧遇見了從走廊上往這邊走過來的彌吉。這房間坐落在走廊的盡頭。彌吉若不是到這房間裡來,是沒有理由從這走廊上走過來的。

  「原來是你在這兒啊!」彌吉說。

  「嗯。」

  悅子應了一聲,但她無意辯解。於是,兩人折回彌吉的房間時,儘管走廊並不太狹窄,可老人的身體總是笨拙地碰在悅子身上,恍如母親牽著磨人的孩子一邊走一邊不由地碰撞一樣。

  兩人在房間裡平靜下來以後,彌吉問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間幹什麼?」

  「去看日記唄。」

  彌吉不明顯地動了動嘴巴,就這樣不言語了。

  十月十日是這鄰近幾個村莊的秋祭節日。三郎應青年團的年輕人的邀請,日落前做了準備就出門了。祭日人聲雜遝,攜帶幼兒上街是危險的。於是,為了不讓想看熱鬧的信子和夏雄出門,淺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飯後,彌吉、悅子和謙輔夫婦帶著美代,趕到村社去看村裡的祭祀。

  黃昏時分,遠近早已傳來了大鼓的咚咚聲,夾雜著像是呼喚聲叉像是歌聲,隨風送了過來。這些流貫在黑夜的田園的叫喚,這些猶如在森林裡相互呼應的夜鳥和走獸的歌一般的叫喚,沒有打亂夜的寧靜。毋寧說,還起到了加深寧靜的作用。縱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遠,可農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只聞蟲聲稀稀,彼伏此起。

  謙輔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觀察祭祀的準備後,一度把二樓的窗戶全部敞開,傾聽四方傳來的大鼓聲。那多半是車站前的八幡宮的大鼓聲。顯然是即將前往村社的人們敲打的大鼓聲。大概是鼻子上塗上白粉的孩子們在鄰村村公所前輪番敲打的大鼓聲。這聲音最稚嫩,且斷斷續續。

  儘管這對夫婦這樣興致地爭著猜測,可是一旦意見分歧,就又開始爭吵,這種勃勃生機,簡直使人覺得他們這不是在演戲嗎?他們的對話使人不覺得,這是一個三十八歲和一個三十七歲的夫婦間的對話。

  「不,那是岡町的方向。是車站前的八幡宮的大鼓聲。」

  「你也夠逞強的。在這兒住了六年,連車站的方位都鬧不清?」

  「那麼,請你把指南針和地圖拿來。」

  「這兒可沒有這些玩意兒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卻只是個當家呀。」

  「那敢情是噦。儘管只是個當家人的太太,但並不是誰都能當的喲。社會上一般的太太,都是諸如局長的太太,魚鋪老闆的太太、吹小號者的太太,如此之類。你是個幸福的人啊。儘管只是個當家人的太太,可卻是太太中最有出息的人哩。作為雌性,卻能獨佔雄性的生活呐。對雌性來說,難道還有比這更有出息的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也只是個平凡的當家人。」

  「平凡才了不起呐。人類生活和藝術的最後一致點,就是平凡嘛!蔑視平凡的人,就是不服輸的;害怕平凡的人,證明他還很幼稚。因為不論是芭蕉。以前的談林風。的俳諧。,還是子規。以前的平凡的俳諧,都充滿了平凡的美學。這平凡的美學並未泯滅時代的生活力啊!」

  「提起你的俳句,可謂平凡的俳諧之最啊!」

  ……這種格調的、猶如腳跟離開地面四五寸飄浮在空間般的對話,冗長地繼續進行著。不過,當中有一貫的感情的主題,這主題就是千惠子獻給丈夫的「學識」的無限尊敬之情愫。十年前,東京的知識分子當中,像這樣的夫婦並不稀奇。至今還遵奉這種良風美俗的他們,猶如過時的婦女髮型,在農村卻依然可以裝成很時髦的樣子。

  謙輔倚在窗邊點燃了一支煙,抽了起來。煙霧繚繞在靠窗邊的柿子樹梢上,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束白髮,緩緩地流向夜的大氣中。良久。謙輔說:「老爸還沒有準備停當嗎?」

  「是悅子還沒有準備好哪。公公大概在幫她系腰帶吧。也許你不會相信,悅子連內裙帶子都是讓公公給系的。換衣服的時候,她總是把門關嚴,一邊嘀咕一邊動作,別提花時間了……」

  「到了晚年,老爸還學會這麼放蕩啊!」

  兩人的談話自然落到三郎的身上。不過,最近悅子變得沉著冷靜,他們甚至得到這樣的結論:她大概對三郎感到絕望了吧。謠傳一般總比事實說得合情合理,而有時事實反而比謠傳更像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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