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
美代嚇得緋紅的臉,從圍裙後面露了出來。這是一張平常的農村姑娘的臉。可以說,這張被眼淚弄髒了的臉,幾乎近於醜陋了。 活像個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漲得通紅的胖臉,上面配搭著稀疏的眉毛、什麼都不會表達的遲鈍的大眸子、毫無情趣的鼻子……只有嘴唇形狀稍稍使悅子感到煩躁。悅子的兩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單薄。 然而,美代嗚咽而顫動的、被淚水和清鼻涕濡濕而發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著汗毛,具有適當的鮮紅的針包般的厚度。可以說,是小巧可愛的唇。 「你說說是什麼原因嘛。扔掉一雙襪子算不了什麼。只是不明白什麼原因才問你的嘛。」「是……」 三郎攔住了美代的話頭,他那敏捷的遣辭,與平素簡直判若兩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我覺得自己穿起來有點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是我扔的,少奶奶。」 「這種話不合情理嘛,你說了也白搭。」 美代想像著:三郎的行為經悅子的口告訴彌吉,三郎一定會挨彌吉的痛斥的。不能再讓三郎袒護了。於是,她打斷了三郎的話,這樣說道:「是我扔的,少奶奶。三郎從少奶奶那裡接過襪子以後,馬上讓我看了。我說,少奶奶不會平白無故地就送這些東西給你,是我固執,表示了懷疑……這樣,三郎生氣了,他說:那就給你吧。說著把襪子放下就走了……我覺得男人的襪子,女人怎麼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美代又拿起圍裙捂住自己的臉……要是這樣,還台乎情理。除去「男人的襪子,女人怎能穿呢」這句話可愛的牽強的理由以外。 悅子似乎明白了個中原因。她用無精打采的口吻說:「算了吧。沒什麼可哭的。讓千惠子她們看見了說不定以為發生什麼事情了。區區一兩雙襪子,也不值得這麼大鬧嘛。好了,把眼淚擦乾吧。」 悅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臉。她摟著美代的肩膀,把她從這裡帶走了。她仔細端詳了自己所摟著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齷齪的領口,還有那沒梳理好的頭髮。 她心想:這種女人!居然把這種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點綴下,柯樹枝頭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聽到的白勞鳥的啁啾。美代被這鳥語所吸引,她的腳不慎踩進了雨後積存的水窪中,泥水飛濺在悅子的衣服下擺上。悅子「啊」地一聲,把她的手鬆開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後用自己剛才擦過眼淚的嗶嘰布圍裙,細心地揩拭著悅子的衣服下擺。 這種無言的忠實的舉止,映現在默默地立著任憑美代揩拭的悅子的眼裡。與其說這是農村姑娘天真的計策,毋寧說帶有某種慪氣的殷勤的敵意。 ——天,悅子看見三郎穿著那雙襪子,若無其事似的天真地會心微笑了。 ……悅子感到生存的意義了。 14 從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悅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義的。 悅子決不期望救濟。對這樣的她來說,能感到生存的意義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一個具有幾許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慮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慮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難的。正是這種困難,才是悅子的幸福的根據。不過,對她來說,在人世間,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我們探索生存的意義。在尚未探索到其意義的時候,好歹是活著的。如果說企圖通過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義,將這種生存的兩重性統一起來這種願望,就是我們的實體,那麼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不斷出現在眼前的這種統一的幻覺,或者只不過是以一種試圖溯及不該溯及的生存意義中產生的生存的統一的幻覺。 ——對悅子來說,這種意義上的所謂「生存的意義」,是毫無緣分的龐然大物。在悅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義」,就是她嚴格區別想像力和幻覺的判斷,毋寧說這是屬想像力的範疇的東西,而想像力對悅子來說,是受過良好訓練的危險,是完全忠實於目的地和到達時間的冒險飛行。她具有這樣一種才能,即宛如乞丐的靈巧的指頭,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蝨子一隻不漏地掐死一樣的才能,這種才能直接驅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的所有資料——就是說,儘管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是有根據的,而這根據就是這所有資料使她的生存變得無意義一悅子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騙的事物完全消滅。這種想像力如同法警會把希望推翻,在它後面貼上封條,再加蓋封印。不可能再有超過它的熱情。因為這人世間的熱情,只有通過希望才能被腐蝕。 至此,悅子的本能類似獵人的本能。偶爾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遠方的小草叢中晃動,她的奸智立即變得敏銳,全身血液奇怪地沸騰起來,筋肉躍動,神經組織緊張得像一支疾飛的箭被捆綁著一樣。在沒有這種生存意義的悠閒的日月裡,乍看猶如變成另一個人的狩獵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爐外打盹以外,別無所求。 對某些人來說,生存確是很容易的。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又是很困難的。對於比種族歧視更甚的這種不公平,悅子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抵觸。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為什麼呢?因為生存容易的人,不會把容易作為生存上的辯解。可是,生存困難的人,會馬上把困難作為生存上的分辯。因為生存困難這類事,是沒有什麼可自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在生存中發現一切困難的能力,這種能力也許會有益於使我們像普通人一樣生存得容易些。為什麼呢?因為對於我們來說,如果沒有這種能力,生存就會完全變成不困難、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沒有腳蹬的真空球。儘管這種能力是阻礙那樣看待生存的能力,是決不那樣看待生存的、屬容易生存人種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這並不是什麼特殊的能力,它只不過是日常的必需品罷了。糊弄人生的秤稈,過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將來在地獄裡是要受到懲罰的。何必那樣弄虛作假?生存猶如衣裳一樣,是不會被意識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覺得肩膀發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須穿比別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於偶然,因為我的精神是在雪國產生,因為我住在那裡的緣故。對我來說,生存的困難只不過是護衛我的鎧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義,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後天、一切未來都是沉重的負擔。這種沉重的負擔,本身雖然沒有改變,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轉移,使悅子能夠輕鬆地面向未來。是不是由於有希望了呢?決不是的……悅子終日監視著三郎和美代的行動。他們會不會在某處的樹蔭下親吻呢?他們會不會在深夜遠離的寢室與寢室之間拉著什麼線索呢?……明知這種發現只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確定給她帶來的痛苦會比這更多,因此悅子下定決心,為了尋找這兩人相戀的證據,要敢於採取任何卑劣的行動。僅從結果來看,她的熱情令人生畏地確實地證明:人為了折磨自己,可以傾注的熱情是無限的。正因為喪失了希望,才能傾注如此的熱情。它是人類存在的表現形式,也許這種形式不管是流線型還是穹窿形,都是某種存在形式的忠實模型。所謂熱情,就是一種形式。正因為如此,它才能成為一種媒介體,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發揮到那種程度。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