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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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祭祀終於在熱熱鬧鬧中度過了。待到良輔忌日,咱們一起去東京掃墓吧。」他說。 「讓我去嗎?」悅子通過詢問的方式,用聽起來充滿喜悅的口吻說。頓了片刻,又說,「爸爸,您對良輔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著的時候,早已不屬我了。」 此後兩天,陰雨連綿。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著洗滌積壓下來的穢衣物。 悅子在晾曬彌吉打滿補丁的襪子(他會因為悅子替自己買新襪而生氣吧)的時候,忽然惦掛起三郎不知怎樣處理那兩雙襪子。今早照面時,他依然是赤裸著腳直接穿上那雙破舊的運動鞋,而且,增添了些許親近感,臉帶微笑地招呼說:「少奶奶,您早!」從運動鞋的破口處可以窺見他那肮髒的腳脖子上留著幾道似是被草葉劃破了的小傷痕。 她想:或許是留待出門再穿的吧。又不是什麼昂貴的物品,農村少年的想法可謂…… 但是,她又不好去問他為什麼不穿襪子。 廚房前的四棵大柯樹的枝椏縱橫交錯地系著麻繩,上面掛滿了洗淨的衣物,迎著穿過栗樹林刮來的西風而招展著。拴著的瑪基沖著在頭上飄揚著的這些白色影子戲耍,好幾次變換著蹲坐的姿勢,像是又想起來似地斷斷續續地吠叫起來。悅子晾曬完畢,在晾曬衣物之間轉了轉。這時,風越刮越烈,把還濕漉漉的白色圍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臉頰上。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悅子的臉頰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兒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傷痕的肮髒的腳脖子。他的小脾氣、他的微笑、他的貧窮、他的衣服破綻,這一切悅子都很愜意。尤其他的可愛的貧窮!因為貧窮,所以在悅子的面前,他扮演著一個替角,即他雖是男子漢,卻有處女所珍惜的羞澀。 她想:或許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認真地埋頭閱讀武俠小說呢? 悅子用圍裙的下擺擦了擦雙手,從廚房橫穿過去了。廚房後面的木門旁邊放著一隻垃圾箱。這是美代平時扔殘羹剩飯和爛菜幫子的汽油桶。垃圾滿後,她就倒在挖成兩鋪席寬的坑裡去造肥……悅子在汽油桶裡發現了意外的東西,戛然駐止腳步。是從發黃了的菜葉和魚骨下面露出來的色彩鮮豔的一塊新布。這深藍色,她很眼熟,便輕輕將手指伸進去,把布拽了出來。原來是襪子。一雙深藍色的,下面還露出一雙茶褐色的,全無穿過的痕跡。百貨商店的商標上面依然釘著金屬絲線。 這是出乎意外的發現,她在這面前佇立了良久。襪子從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污穢的殘羹剩飯上。大約過了二三分鐘,悅子環顧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兒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將兩雙襪子埋在發黃的菜葉和魚骨的下面。她洗了手。洗手時,她一邊用圍裙再揩手,一邊在繼續尋思。思緒紛繁,難以集中。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湧上了心頭,決定了她的行動。 三郎在三鋪席寬的寢室裡剛要換下工作服,就發現悅子出現在凸窗的前面。他有點驚慌失措,扣上了襯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袖扣還沒有扣上。他瞥了一眼悅子的臉。悅子還不想開腔說什麼。他把袖扣扣好。依然沉默,不言不語。看見她的臉毫無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給你的襪子怎樣處置了?能讓我看看嗎?悅子格外溫柔地說。聽者卻可以聽出這種溫柔帶有過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悅予惱怒了。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她竟主動地將這種從感情一角偶爾產生的怒氣擴大、表露無遺。沒有這種衝動,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這樣的質問。對她來說,惱怒只是由於眼前的需要才產生的切實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裡露出了動搖的神色。他將扣好了的左袖扣解開,又再扣上。這回,他一直沉默不語。 「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呀?」 悅子將胳膊橫放在凸窗的欄杆上。她帶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著三郎。她惱怒,卻可以品嘗到這瞬間的快樂的滋味。這是怎麼回事!過去,這是無琺想像的。自己竟能這樣以勝利者的驕傲心情,貪婪似地望著那耷拉下來的柔韌的健康的淺黑色的脖頸,那鮮明的剛刮完臉的青青的印痕……悅子的話裡,不知不覺地充滿了愛撫的口氣。 「算了,用不著那麼惶恐。扔在垃圾桶裡了,我全都看見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三郎毫不遲疑回答了一句。這一回答,使悅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護什麼人。不然,總該露出哪怕是蛛絲馬跡的猶疑吧。 忽然,悅子聽見從自己背後傳來了啜泣聲。原來是美代用對她的身材來說過長了的舊灰嗶嘰布圍裙,捂住了臉,抽抽搭搭地哭了。嗚咽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了這樣的話聲:「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這是怎麼回事?有什麼可哭的?」 悅子對美代說著,抽冷子望瞭望三郎的臉。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對美代說些什麼。這一發現,促使悅子從美代的臉上把圍裙拉下來的動作幾乎近於殘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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