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二十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著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悅子從一端眺望著:鋪設到這裡就終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將收割的豐收在望的莊稼、林立的玉米地、叢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電車的軌道、村道、小河,還有穿梭於上述地方之間、目力所及的汽車公路。這麼一來,她似乎覺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她想像著一輛高級小轎車,沿著這公路一直駛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於奇跡。她向孩子們探聽,據說晌午在這裡停泊過兩三輛小轎車。然而,現在卻無此可能。

  她想:對了,今天是秋分。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為了不讓眼睛尖的孩子亂攪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飯團,裝在多層漆盒裡以後就放在櫥櫃內了。現在大家忙得誰也想不起這件事來了。

  我曾在佛壇前叩拜過。但也和平日一樣,只是上上香而已,成天價地只顧盼著活人來訪,都盼得不耐煩,誰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淨了。

  悅子看見前來掃墓的一家人,按先後順序熱熱鬧鬧地從服部靈園的門口走了出來,他們是一對常見的中年夫婦,偕同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女學生。孩子們輕易不成群結隊,他們時而不斷折回頭,時而又跑到最前面。仔細一瞧,原來他們是在可供繞車的圓形草坪上玩捉蝗蟲的遊戲。誰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贏。草坪漸漸籠罩上暮色。門口可以望及的深處是墓地,葳蕤的小樹林和草叢,恍如飽含水分的棉花,漸漸融在陰影裡。惟有遠處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還殘留著落日的餘輝,在墓石和常綠樹上閃閃爍爍。也惟有這斜坡在靜靜的落日姃輝的照耀下,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張人的臉。

  這對中年夫婦對孩子們全然漠不關心,只顧一邊走一邊微笑,相互談論著什麼。悅子覺得這種情形,未免有點不通人情。按照她的傳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見異思遷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婦要麼覺得厭倦,懶得張嘴;要麼互相怨恨,懶得啟齒;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紳士身穿花哨條紋上衣和款式與眾不同的褲子,夫人穿著淡紫色西服裙,拎著一隻購物袋,暖水瓶從中探出頭來,他們簡直像是與故事毫不相干的人。這些人是屬￿這樣的人種,即把人世間的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隨後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

  夫婦倆來到橋畔,揚聲呼喚了孩子們。爾後,不安地掃視了一遍前後寥無人影的公路。最後,紳士走近悅子身邊,謙恭地探詢道:「請問從這條路怎麼去阪急岡町站?」

  悅子告訴他一條捷徑,通過田園,穿越府營住宅小區就可以到達。這時候,夫婦倆昕了悅子正確的、東京靠山高級住宅區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不由地瞠目而視。不覺間,四個孩子也圍攏過來,仰望著悅子的臉。一個約莫七歲的男孩兒在她的面前悄悄地將拳頭伸了出來,稍稍松了松拳頭,說:「瞧!」

  從男孩兒的小指縫間,可以看見一隻蜷曲著身子的淡綠色的蝗蟲,在指頭的陰影下,時而慢慢伸展腿腳,時而又將腿腳縮了回去。

  大女孩兒從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兒的手。這一巴掌,使男孩兒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掌,趁機飛出來的蝗蟲落在地上,蹦了幾下,就鑽進路旁的草叢裡,不見蹤影了。

  姐弟倆開始爭吵起來。雙親邊笑邊責備。他們一行人向悅子行了個注目禮,又按老樣子繼續他們悠悠自在的行軍,從草叢茂密的田問小徑遠去了。

  悅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後是不是停著一輛杉本家急盼的小轎車呢?於是,她回頭環視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沒有小轎車的影子。路上的陰影越發濃重,天變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寢時刻,客人還是沒有來訪。全家籠上了沉悶的空氣,他們模仿著焦灼得不願說話的彌吉,無可奈何地裝出一副估計客人可能還會來的樣子。

  自從來到這個家,悅子不曾見過舉家在如此等候過一個人。也許彌吉忘卻了,他嘴裡沒有吐露過彼岸節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著,在繼續等待著,希望與絕望交替地折磨著他,猶如過去悅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樣,處在毫無目標的、將所有東西都置之不理的狀態之下。

  「還會來的。不要緊,還會來的。」

  誰都害怕說這句話。因為要是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客人真的不來了似的。

  13

  悅子多少理解彌吉的心情,但她並不認為彌吉今天整日所充滿的希望,僅僅是獲得高升機會的希望。毋寧說,更加感到傷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輕蔑的人所背叛,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彌吉後悔不該讓農業工會的幹部看那份電報。這傢伙一定是借此機會給彌吉貼上他是「被唾棄的男人」的標簽了吧。這幹部硬說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點左右,勤懇地幫著幹這幹那。因而他一覽無遺地目睹了彌吉的焦灼、謙輔的背地裡嘲弄、舉家歡迎的準備情形、逼近而來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將肯定喪失的希望。

  悅子呢?她從這天所發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訓就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與此同時,她對希望破滅了的彌吉那種千方百計地設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傷害的苦苦掙扎,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親愛的感情,這是到米殿村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也許那封惡作劇的電報,是彌吉在大阪的眾多知交中的一個,趁宴席即興時,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下隨便亂寫出來的吧。

  悅子對彌吉間接地表示了溫存。她警惕著不讓他誤認為是同情,採用了一種不引人注目的穩定的辦法。

  晚上十點過後,心情沮喪的彌吉帶著前所未有的謙卑的恐懼,思考了良輔的事。他在心靈的一角上,玩弄著一生中不曾想過的所謂罪惡的觀念。他覺得這種觀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頭會嘗到苦楚的甘味,任憑怎樣對待,也可能是討好心靈似的。它的證據,就是看起來今晚悅子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格外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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