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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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報說那位叫官原的國務大臣要來訪問。是非正式的訪問,所以希望不要告訴任何一個村民。他是來休養身心的,倘使興師動眾,讓他感到煩惱,我就對不住他了。宮原是我高中時代的低年級同學,他進入關西商船公司比我晚兩年呢。」 ……客廳裡擺設著兩張沙發和十一把椅子,很久沒有人坐過了,活像等得不耐煩的婦女,潔白的麻布椅套現出的是無可挽回的感情的枯竭。但是,一站在這房間裡,不知怎的,悅子就感到心神安寧。晴天裡,早晨九點將這房間的所有窗戶全部打開,這是她的任務。這麼一來,朝東的窗戶一齊透進了上午的陽光。在這季節裡,陽光大致要照射到彌吉的青銅胸像的臉頰周圍這才勉強止住。剛到米殿村時,一天早晨,悅子打開這窗戶,不禁愕然。花瓶裡養著的油菜花中竟有不計其數的蝴蝶飛了出來。它們仿佛一直屏住氣息就等待著這一瞬間,窗扉一敞開,它們便一齊振翅爭先飛向戶外了。 悅子和美代一起仔細地撣去灰塵,用白蠟抹布揩了揩,再將裝著極樂鳥標本的玻璃盒子上的灰塵拂去。儘管如此,滲在家具和柱子上的黴氣還是拂除不掉。 「不能設法將這種黴氣除掉嗎?悅子子一邊用抹布揩拭胸像,一邊環視了四周,然後這樣說道。 美代沒有回答。這半迷糊的農村姑娘蹬在椅子上,無表情地撣去匾額上的塵土。 「這氣味真大啊!」 悅子再次用明確的口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美代依然站在椅子上面向悅子這邊答道:「是,是真大啊!」 悅子惱火了。她想:三郎和美代兩人這種土氣的遲鈍的應對能力是相同的,為什麼表現在三郎身上時,悅子感到心靈上的安慰;而表現在美代身上時,悅子就覺得惱火呢?不是別的,正是因為美代同三郎,比自己同三郎更為相似,這才惹惱了悅子。 悅子估計傍晚時分彌吉定會落落大方地勸大臣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於是,她試坐了坐這張椅子,浮想聯翩,從她的表情裡可以看出,她在想像著大臣這個大忙人夾雜著憐憫和大方的表情,環視著被社會遺忘了的前輩的客廳的表情,似乎大臣將他分秒必爭的、帶有拍賣價值似的一天中的幾十分鐘,作為這次訪問的惟一禮物帶來,大概要把它親手莊重地交給主人吧。 「這樣就行,不需要準備什麼了。」 ——彌吉裝出一副幸福似的陰沉面孔,對悅子反復地這樣說道。不禁令人想到,說不定這位身居要職的大臣此番造訪會給彌吉帶來一個出乎意料的東山再起的開端呢。 「怎麼樣,請你再度出馬行嗎?戰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飛揚跋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論政界還是實業界,經驗豐富的老前輩重整旗鼓的時代到來了。」 經他人這麼說,彌吉的嘲諷、他戴上自卑面具的嘲諷,無疑會立即插上雙翅,大放光彩。 「我這號人已經無濟於事。這般老朽,不中用了。就是務農,也會被人說是耄耋還逞能?要說我這號人能幹些什麼,充其量只能擺弄盆景罷了但我並不後悔。我已經很滿足了。在你面前說這話,或許不大合時宜。不過,我覺得在這個時代,最危險的莫過於飄浮在時代的表層。這樣,隨時都可能被翻倒,不是嗎?這個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只注重外表。要是和平是外表,那麼不景氣也是外表。這樣看來,要是戰爭是外表,那麼好光景也是外表。許多人生生死死在這外表的世界上。因為是人,生死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當然的事。然而,在這僅是外表的世界裡,卻找不到足以豁出性命去幹的事,不是嗎?為『外表』而豁出性命,那就太滑稽了。而且,我這個人不豁出性命就幹不了活兒。不,不僅我如此。假如想要幹一番事業,一番真正的事業,不豁出性命來是幹不成的。我是如此認為的。這樣,應該說如今活躍在社會上的人們太可憐了,他們沒有足以豁出性命去幹的事,卻又不得不去幹。唉,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且不說,我已老朽,來日不多,權作不服老,硬充好漢,請別生氣。我已老朽了。是無用的東西了。是取酒剩下的、只能做酒糟的渣滓。再沒有什麼比要從這種渣滓中再榨二煎酒似的更加殘忍的了。」 彌吉要讓大臣嗅的鼻藥,叫做「悠悠自在」,這名稱使人聯想到:聞名利欲皆徒然。這種鼻藥能保證什麼樣的效益呢?那就是,大概會給彌吉的隱居生活賦予社會的評價吧。會讓人對厭世的老鷹那隱藏起來的爪牙之鋒利作過高的評價吧。 朝飲木蘭之墜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 這是彌吉喜歡的《離騷》中的對白,他在匾額上親自揮毫,掛在客廳裡。一代富豪能達到如比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說,只是一種天生的乖僻培養了他的審美觀,那麼這種佃農式的乖僻也許會在什麼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這樣的風流韻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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