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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11

  爾後,他會背沖著我若無其事地走開吧……這是明擺著的事。那麼,我豈不是太慘了嗎?

  在這痛苦的兩者擇一面前,我曾冥想苦思,煩惱了好幾個月,這又會有誰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長的梅雨天氣,七月。八月……酷熱的夏季,爾後九月,怎麼回事,我競想再次體驗一下丈夫彌留之際曾體驗過的那種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這裡,悅子的思考突然轉變了。

  她又想:儘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誰都沒有權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裝費勁似的,從和服袖兜裡掏出了兩雙襪子。

  「這個,給你。這是昨天在阪急百貨公司給你買來的。」

  三郎一時摸不著頭腦,認真地回頭看了看悅子的臉。所謂「摸不著頭腦」,毋寧說是悅子的臆測。他的視線裡不過是含著單純的詢問而已,毫無疑惑的成分。因為他不理解這個平素冷漠的年長婦女怎麼會突然送襪子給他……然後,他覺得長時間沉默等於很不禮貌。於是,他微笑著把沾滿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後將襪子接了過來。

  「謝謝。」

  三郎說著,把蹬著運動鞋的雙鞋後跟併攏,敬了個禮。他敬禮有個毛病,就是腳後跟很自然就併攏在一起。

  「對誰都別說是我給的呀。」悅子說。

  於是,他把新襪子隨隨便便地往褲兜裡一揣就走開了……僅此而已。什麼事也沒有。

  難道從昨晚起悅子所渴望的,就是這丁點兒事嗎?不,不會是這樣的。對悅子來說,這些細節猶如安排儀式一樣,是計劃周全的,佈置緊密的。這些小事,是會在她內心引起什麼變化的……雲朵飄忽而去。原野上籠罩著陰影,風景簡直變成另一種意義的東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著這種變化,只要稍微改變看法,就可能變成另一種東西。悅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確信自己即令深居簡出,也可能產生這種變化。歸根結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為野豬的眼睛,是完成不了這種變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我們只要還有人的眼睛,無論看法怎樣改變,終究只會得出同樣的答案。

  ……然後,這麼一天突然忙碌起來。這是離奇的一天。

  悅子穿過栗樹林,來到了小河畔的草叢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著一座通往杉本家門口的木橋。小河對岸是竹林子。這條小河與沿著靈園流淌的小溪相匯台,立即形成直角,改變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瑪基俯視著河面吠叫起來。原來是沖著涉水撈鯽魚的孩子們吠叫。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咒駡這只塞特種毛獵狗。儘管看不見,卻想像出牽狗鏈的人,照搬父母背地罵人的話,大罵年輕寡婦如何如何。悅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們就揮舞著魚籃跑到對岸的土堤上,狼狽地躥進了陽光明媚的竹林子裡去。在明媚的竹林深處,竹子下邊的竹葉含有什麼意義似地在搖曳著。也許他們還躲藏在那附近呢……

  於是,竹林子那邊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不大一會幾,郵差出現在木橋上,他從自行車下來,推著車子走了過來。這個四十五六歲的郵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覺得膩味。

  悅子走到橋那邊,把電報接過來了。郵差說:沒有圖章就簽字吧。即使在這鄉村,簽字程度的英語也已經普及了。所以,郵差直勾勾地盯著悅子掏出來的鉛筆型的細長圓珠筆。

  「這是什麼筆?」

  「圓珠筆。是便宜貨呀!」

  「有點特別嘛。讓我瞧瞧。」

  他一個勁地讚賞,幾乎到了張嘴索要了。悅子毫不可惜地將筆送給他,然後拿著彌吉的電報登上了石階。她覺得挺可笑的。給三郎微不足道的兩雙襪子竟這麼困難,而把圓珠筆給了這個好索要東西的郵差卻這麼容易。她想:……理應如此嘛。只要不存在愛的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能輕鬆自如。只要不存在愛的話……

  杉本家的電話早已連同鋼琴一起賣掉了。以電報代替了電話,沒什麼急事也從大阪發來電報。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電報,也是不會感到吃驚的。

  但是,彌吉展開電報一看,臉上立即露出了喜色。發報人宮原啟作是國務大臣,是彌吉的晚輩,是接他班的第二代關西商船公司社長,戰爭結束後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為競選遊說,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將要來造訪彌吉三四十分鐘……令人震驚的是,訪問日期就在今天。

  趕巧彌吉的房間來了客人,是農業工會的幹部。在中午時分還覺得鬧熱的天氣裡,這客人卻隨便把工作服當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來查核交售糧食物資的。被青年團所佔據的前任幹部十分腐敗,所以今年夏天改選了幹部。這客人是新當選的幹部之一,他是專程前來聆聽舊地主們的高見的。這地方尚屬保守黨的地盤,他確信當今這樣的處世方法是最合時宜的。

  他看見彌吉讀電報時喜形於色的情形,就詢問彌吉有什麼佳音。彌吉有點躊躇,好像是這一可喜的秘密,不願讓人輕易打聽到了似的。結果,還是不得不坦白出來。過分的克己,對老人的身體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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