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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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閒期的一個上午,距收割還有一段時間的這個閒暇的季節,是非常寧靜的。彌吉去修整梨園。淺子時而背著夏雄,時而讓他行走。學校放「秋分」假,信子也一起到村裡配給所去領取配給嬰兒用的發放物資。美代悠然地打掃完一個房間又打掃另一個房間。悅子解開了系在廚房門口的樹上拴瑪基的鏈條。 彌吉來到了箕面街,心想:繞道去鄰村看看?昭和十年光景,彌吉夜間獨自走這條路,據說狐狸一直尾隨跟到箕面街來了但是,這條路整整走了兩個鐘頭。去墓地嗎?……這又太近了。 瑪基跑動時鏈條的震動傳到了悅子的掌心。她任瑪基牽著走。 走進了栗樹林,秋蟬啼鳴不已。日光斑斑點點地灑落一地。枯葉的下面已經發現了草蘑菇。彌吉將這周圍的草蘑菇充作他和悅子的專用品。信子漫不經心地把它摘來玩,為此曾經挨過彌吉的打。 農閒期的這種強制性休養,每天都給悅子的心靈帶來沉重的負擔,猶如毫無自覺症狀的病人被強制休養一樣。失眠愈發嚴重。這期間,她怎樣生活才好呢?現在每天的日子實在太長、生活太單調了。倘使反思過去,這種痛苦會波及一切。悅子只能用早已沒有休假條件的畢業生似的眼睛,去觀察那些飄浮在風景上、季節上的閒暇的美……但是,她的情況又不儘然。她從學生時代就討厭暑假。 休暑假簡直是盡義務。是必須自己走路、自己開門、自己投身到戶外的陽光裡的義務。這對於從小不曾自己穿過布襪子、不曾自己穿過衣裳的女學生來說,是不如每天去被強制上學的學校,心情上更覺自由和舒暢一。儘管如此,成了都市式的厭倦的俘虜,農閒期具有多麼不慈悲的光明啊!……是什麼東西唆使悅子呢?是經常使她自己感到在盡義務的一種壓迫般的饑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當即會引起嘔吐而卻又祈求水的一種饑渴。 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過栗樹林的風之中。這些風早已失去颱風的兇暴性,如今是屏住氣息在悄悄地搖曳著下邊的葉子而掠過。在這微風中,悅子覺得仿佛存在似是誘惑者的姿影……『從佃農家的方向旋蕩著用斧頭劈柴的聲音。再過一兩個月,又將開始燒炭了。林子盡頭掩埋著一個大倉每年為杉木家燒炭的小炭窯。 瑪基拽著悅子在林中到處轉悠。她那孕婦般懶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變成快活的步調了。她照例穿一身和服。似乎是為了避免被樹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衣裳的下擺,跑著。 狗忙不迭地嗅著味兒,粗粗地呼吸,看起來肋骨也在動。 林子一處的地面隆了起來,像是鼴鼠留下的痕跡。悅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於是,她隱約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兒a三郎站在那兒。狗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他的臉頰。 三郎笑著想用沒有扛鎬頭那邊肩的空手把瑪基拽下來,可瑪基糾纏不放,拽不下來,他說:「少奶奶,請拉拉鍊條。」 悅子好容易才明白過來,立即拉了拉鍊條。 這精神恍惚的一瞬間,要說她看到什麼,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時候,他左肩扛著的鎬頭好幾回順勢蹦上空中的動作,是鎬頭帶著半幹泥土,鎬刃尖上的青白色在林間篩落下來的陽光中跳躍的動作。悅子心想:危險啊!說不定鎬刃快掉落在我的頭上啦! 這是一種明確的危險意識,她卻莫名地放下心來,紋絲不動地呆在那兒。 「到哪兒去耕種?」悅子問道。 問罷,她依然不動地站立在那兒。所以,三郎也沒有邁開腳步。 倘使就這樣邊說邊折回去,那麼住在二樓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見他們兩人並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郎還得往回走。 悅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結果。 「去茄子地,把那塊收完茄子的地耕出來。」 「留待來年春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過,現在閑著沒事。」 「你閒不住啊。」 「嗯。」 悅子盯視著三郎那曬黑了的柔韌的脖頸。她喜歡他不拿鎬頭就呆不住的內在過剩的熱能。她還喜歡這個缺乏感受性的年輕人同她一樣覺得農閒期是一種負擔。 她忽地把視線投在他那雙光著腳直接穿上的破運動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佈我的流言蜚語的人,倘使知道拘泥於送襪子的我還在猶豫不定,不知該作何感想呢?村裡人風傳我這個女人行為不檢點。可他們的放蕩行為遠遠超過我不知多少倍,卻滿不在乎。我的行為的困難,是從哪兒來的呢?我無所求。我可以肯定,某天早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世界將會改變。這樣的早晨,這樣純潔的早晨,也該運轉到這兒來啦。不屬任何人所有,不為任何人企求而到來的早晨……我卻夢見這一瞬間,我無所求,而且我的行為竟徹底背叛了這種無所求的我。我的行為是微不足道的,不引人注目的的,對了。對於昨夜的我來說,哪怕僅僅考慮把兩雙襪子送給三郎,都是一種極大的安慰……此刻卻不是這樣……把襪子給他,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他會帶笑地怯生生地說聲「謝謝」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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