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十五


  悅子心想:……這些事都無關緊要。三郎不在僅僅三天,不管怎樣,對我來說,他的不在所帶來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新的感情。

  猶如園藝師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掌心上掂量時的愉悅一樣,我也把他的不在放在掌心上掂量,以此為樂。若聞這三天他不在是不是會寂寞呢?決不會的。對我來說,他的不在,仿佛是一種充實而新鮮的有分量的東西。這就是喜悅。家中的每一角落,我都能發現他的不在,諸如在庭院、工作室、廚房,以及他的寢室……

  ……他的寢室那扇外凸窗戶上晾曬著棉被,是藏青色粗布套的薄棉被。悅子到屋後的地裡去摘小松葉,準備晚餐做涼拌芝麻小菜用。三郎的寢室朝西北,下午夕曬。連室內深處的破隔扇上也灑滿了陽光。當時,悅子走過去,不是為了窺視室內,而是被夕照中飄逸著的淡淡氣味、像俯臥在向陽處的小動物散發出的氣味所吸引。

  她自然地站在棉被旁,久久地站在那稍稍磨損的結實的粗布發出皮革似的氣味和光澤中,仿佛觸摸到有生命的東西似的,稀奇地用手指去按了按它。手指感覺到棉花已曬得鬆軟,內裡充滿了暖烘烘的彈力。悅子離開那裡,從經常來往於屋後田地的柯樹蔭下的石階慢慢走了下去……

  ……於是,悅子等得不耐煩,好歹再次進入了夢鄉。

  10

  燕窩空了。昨天以前確實還有燕子在。

  二樓謙輔夫婦的房間,朝東朝南開著兩扇窗。夏季裡,一窩燕子就在門廳的簷下搭窩,從朝東的窗可以望及,它已成為熟悉的景致。

  悅子到謙輔的房間還書去,她憑依在窗欄杆的時候,發現了這種情況,說:「燕子已經全飛走了。」

  「比這更重要的,就是今天可以望見大阪城哩。夏天空氣混濁,是不容易望見的啊。」

  謙輔將這之前躺著閱讀的書臺上,然後打開了朝南的窗,指了指東南方地平線上的蒼穹。

  從這裡眺望大阪域,它不像是建在堅實的土地上,倒像飄浮在空中,浮游在空中。空氣清澄的時候,從遠處似乎可以望及城樓的精靈擺脫了城樓的實體,嫋嫋上升,居高臨下環視四方的姿影。大阪城的天守閣映現在悅子的眼裡,猶如漂流者屢屢出現錯覺似的,是夢幻般的島影。

  悅子心想:那裡大概沒有人居住吧?說不定埋沒在灰塵中的天守閣裡,也有人居住呢。

  下了沒有人居住的論斷,她好歹才放下心來。這種不幸的想像力,甚至弓I起她揣摩臆測遠方的古老的天守閣是不是有人居住……

  這種想像力,經常來威脅她那什麼都不想的幸福的根據。

  「悅子,你在想什麼呢?是想良輔的事?還是……」坐在外凸窗戶邊上的謙輔說。

  這聲音——與往常迥異——不知怎的,昕起來酷似良輔的聲音,悅子受到這突然的襲擊,吐露了真言。

  「剛才嘛,我在想那座城樓裡是不是有人居住呢。」

  她含著淡淡的笑,刺激了謙輔的嘲諷。

  睫子還是喜歡人啊!……人,人,人。你的確健全,具有我所望塵莫及的健全的精神啊!有必要對自己更誠摯,這就是我的分析判斷……這麼一來……

  這時,恰巧將晚吃的早餐後的碗碟端到井邊洗涮的千惠子端著蓋上抹布的託盤,登上二樓來了。她的中指上拎著一個小包,實是讓人擔心,她沒有放下託盤,就先把小包放在坐在窗邊的謙輔的膝上。

  「剛寄來的。」

  「啊,這是盼望已久的藥啊!」

  打開一看,是個小瓶,上面寫著「哮喘靈」幾個字,這是美國產的治哮喘特效藥,由大阪一貿易公司的友人弄到手後給寄來的。

  直至昨日,托購的這些藥品還不見寄來,謙輔一個勁地埋怨那位朋友。

  悅子看准這個時機,剛要站立起來,千惠子就說道:「喲,幹嗎我一來你就走呢?好像有什麼事。」

  儘管悅子大體估計到她會這麼說,但這樣呆下去不知還會提出什麼話題來呢。因為謙輔夫婦有著一顆厭倦者所特有的、病態般的、親切的心。人們的流言和強加於人的親切……——鄉下人這兩種特性,不覺間裝成極高級的樣子,侵犯了謙輔夫婦。這就是所謂批評和忠告的高級的擬態。

  「瞧你說的,不能置若罔聞啊!方才我正忠告悅子呢。所以悅子正想?留走。」

  「不要解釋噦。……不過,我也要對悅子提點建議。是絕對作為悅子的朋友提出來的。毋寧說是鼓動,更接近鼓動啊。」

  「幹吧,盡情地幹吧!」

  這番活像新婚夫婦的對話,實在讓旁人聽不下去。謙輔和千惠子被安置在寂寞的農村裡,日日夜夜都在沒有觀眾的環境中連續表演這出新婚的家庭劇……他們百演不厭地來回扮演這熟悉的角色,上演叫座的狂言。對自己扮演的角色,他們已經無疑問了。即使活到八旬。他們也會繼續演下去,或許會被人稱為形影不離的夫婦吧……悅子不理睬這對夫婦,轉過身就下樓去了。

  「還是走了。」

  「噢,我溜狗去噦。回來再談吧。」

  「你真是個有鋼鐵意志的人啊!」千惠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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