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十二


  少年只顧擺弄帽子,右腳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劃著圈圈,沒有回答。

  「哦,是這個吧!」悅子指著付款通知單說。

  少年點點頭。

  ……悅子望著領了錢離去的、穿著污穢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輔體內循環著的血,就是這個少年的血啊!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的!應該讓有更多餘的血的男人賣血才好。讓這樣的少年賣血,是一種罪惡。為什麼不讓有多餘血的男人?……悅子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輔。把良輔淨是病菌的過剩的血賣掉才好,把這樣血賣給健康的人才好……這樣一來,良輔就會健康起來,而健康的人就會生病……這樣一來,撥給傳染病醫院的城市預算也就會有效……然而,不應讓良輔健康起來。一康復,他又要逃跑,又要飛掉……悅子朦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濁的思考軌跡上運行。突然,太陽西沉,四周暮色蒼茫了。窗口展現出白花花的朦朧暮色……悅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輕度腦貧血症,人們強令她在醫療部作短暫的休息。

  就這樣,約莫休息了四個鐘頭,護士前來通知說:良輔在彌留之際。

  良輔的嘴唇沖著悅子的手所支撐的輸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說些什麼。丈夫為什麼要用那種無法聽見的語言,拼命地,毋寧說愉快地、接連不斷地在說話?

  這時……悅子我儘量支撐著輸氧器。最後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喚似的尖銳的聲音說:「請誰來替我一下好嗎?

  快點!「護士嚇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輸氧器……

  其實,我並不疲勞。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沖著誰說話的丈夫那無法聽見的話……難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對這種忌妒所產生的恐懼?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連理性都喪失的話,也許我就會這樣叫喊:「趕快死吧!快點死吧!」

  其證據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輔的心臟依然跳動,沒有停止的徵兆。這時,兩個去睡覺的醫師交頭接耳地說:「說不定得救了。」

  我不是以憎惡的目光送走了他們嗎?……丈夫且不死呢。這一夜,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後鬥爭……

  8

  這個時候對於我來說,假使丈夫活過來,丈夫同我之間想像的幸福的不可靠性,與目前丈夫的生命的不可靠性幾乎是同樣性質的。要是獲得那種靠不住的幸福,我寧可獲得片刻短暫的幸福。這時,我覺得比起盼望丈夫那靠不住的生來,倒不如看到他確實的死更容易些。事到如今。我的希望聯繫著丈夫所能維持的每時每刻的生命,就如同希望他死一樣……然而,丈夫的肉體還活著,在企圖背叛我……醫生透露願望說:「或許是最危險期。」……忌妒的記憶又復蘇了。我將眼淚灑在右手抱著的良輔的臉上。而且,我的左手好幾次想從他的嘴裡把輸氧器拔掉。護士在椅子上打瞌睡。夜間的空氣冷颼颼的。透過窗戶,可以望見窗那邊新宿站的信號機和徹夜都在轉動的廣告燈的燈火。汽笛和隱隱的車輪聲,夾雜著疾馳的汽車的喇叭聲,在空氣中劇烈地旋蕩。我用毛線披肩擋住了從領口悄悄鑽進來的冷空氣……現在,即使把輸氧器拿掉,也不會有人知道的,沒有一個人在看我。我不相信有人眼以外的目擊者……但是,我下不了手。直到拂曉,我不時倒手拿著輸氧器。一直如此……是什麼力量促使我下不了手呢?是愛情?不是。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愛是一心一意盼著他死……是理智?也不是。我的理智僅在確認沒有目擊者就足夠了……是怯懦?也不會。連傷寒病的感染都不害怕的我怎麼會!……至今,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麼力量。

  ……但是,我明白了,在黎明前最嚴寒的時刻,這是沒有必要的。天空吐白。隨著清晨的到來,理應映出朝霞的雲朵的斷層,卻一味使上空的氣氖愈發險惡了。良輔的呼吸突然變得明顯的不規則。好像吸夠乳汁的嬰兒那樣驀地背過臉去,拿掉臉上的輸氧器,就像把線切斷了一樣。我沒有驚訝。我把輸氧器放在他的枕邊,從腰帶間掏出一面手鏡。這是我兒時母親過世遺留下來的紀念品,背後還貼有紅錦鍛的古色古香的手鏡。我把它貼近丈夫的嘴邊,鏡面也沒有模糊。鬍子鑲邊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鏡面上,他仿佛要訴說什麼不平……

  ……悅子所以願意應彌吉的邀請來到米殿,也許是因為她打算去傳染病醫院,不是嗎?她所以到這兒來,也許是因為她打算回到傳染病醫院,不是嗎?

  越體味就越覺得杉本家的氣氛,與傳染病醫院的氣氛一模一樣,不是嗎?無可名狀的靈魂的腐蝕作用,用肉眼看不見的鏈條把悅子緊緊地鎖住了……

  彌吉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到悅子房裡那天晚上,確實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點光景,悅子、謙輔夫婦、淺子和兩個孩子、三郎,還有女傭美代都齊聚在八鋪席寬的工作間裡,忙著製作裝枇杷用的紙袋,今年的枇杷活兒開始稍晚了些。往年從四月初就開始裝袋,可今年是竹筍豐年,大家只顧收竹筍而把枇杷的活計稍許耽擱了。倘使不趁枇杷長到指頭般大的時候套上紙袋,就會長象鼻蟲把果汁全部吸盡的。所以,必須糊數千個紙袋,大家圍坐在盛漿糊的鍋前,一個個拿著摞在自己膝旁的舊雜誌頁,你追我趕地賽著糊紙袋。偶爾發現一些有趣的頁,也無暇看上一眼,因為不趕緊糊,就追趕不上了。

  特別是夜間作業,謙輔那張帶難色的臉色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邊糊紙袋,一邊一個勁地抱怨:「真膩味,簡直是奴隸勞動嘛!有什麼理由強迫我們幹這種活計啊!老爸已經先睡了吧。好主意啊。這種活計幸虧大家順從地幹了。鼓起勇氣鬧一場革命如何?不掀起一場提高工資的鬥爭,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高工資一倍怎麼樣?不過,我這號人的工資是零,就是提高一倍也白搭……什麼呀,這本雜誌刊登了『華北事變之時的日本國民精神』真令人震驚……在它的背後卻登了『非常時期下的四季菜譜』……」

  大家已經糊了十個紙袋,可謙輔由於發了這通牢騷,好不容易才糊了一二個。或許他意識到自己幾乎等於零的生活能力,正在大家面前暴露,所以動不動就喋喋不體地抱怨,聊以解嘲。他估計自己有可能當眾出醜,從而搶在別人的前頭,做好出洋相的準備。其實,他的這股子喧囂勁,在能夠對等爭吵的光榮中懷著滿腔尊敬丈夫的千惠子的眼睛裡,似乎映現出某一種冷嘲的英雄形象來。她所以不時抱怨公公,是因為看透了一般體貼丈夫的女人的感情,與丈夫一道在內心裡竭盡全力地輕蔑公公。這樣一個天才女人,除了糊自己份內的紙袋隊外,還要伸過手去悄悄幫助丈夫糊好丈夫的份額。悅子看見她這份柔情,自然地在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

  「悅子糊得真快啊!」淺子說。

  「我來作中間報告。」

  謙輔說著挨個檢查糊好的紙袋數。悅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個。

  淺子對此毫無感受,三郎和美代天真地驚愕不已,謙輔夫婦對悅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點毛骨悚然。悅子也知道他們會這樣。特別是對謙輔來說,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詞的這些數目,對他是個莫大的譏諷。所以,他挖苦說:「嘿,咱們當中,惟獨悅子靠糊紙袋能吃得上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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