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十三


  淺子認真地接受了這句話,問道:「悅子,你過去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經驗呢?」

  悅子很不喜歡這些人仰仗農村的微不足道的名聲和戀戀不捨的階級偏見。戰國時代的名將後裔的血,是絕對不能容忍這些暴發戶的劣根性存在的。她故意順勢反擊說:「嗯,有啊!」

  謙輔和千惠子面面相覷。議論秀氣的、乍看溫文爾雅的悅子的素質,就成了當晚枕邊的熱門話題了。

  那時候,悅子對三郎的存在,幾乎沒有給予稱得上是注意的注意。甚至他的姿態都沒有留下明晰的印象。這也是很自然的。三郎一言不發,不時對主人的家屬們的閒聊,露出了微笑,同時用笨拙的手在埋頭糊紙袋。他經常上身穿滿是補丁的襯衫,再套一件彌吉送的不台身的舊西服,只有下身穿了一條嶄新的草黃色褲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低著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裡。直到八九年前,杉本家一直使用白熱煤氣燈。瞭解過去的人們都說,他們覺得還是煤氣燈更亮些。自從裝上電燈以後,反而只好依靠微弱的電力,微弱得一百瓦的燈泡只能發出四十瓦的光。收音機只有在晚上才能收聽到。有時由於氣象變化,就完全收聽不到了……對了,說一點兒也沒有給予注意,這不是真實的。悅子親自糊紙袋,不時被三郎那笨拙的手所吸引,這粗粗的木訥的手,令悅子著急起來了。她望瞭望身旁,只見千惠子正在幫助丈夫糊紙袋。悅子也漠然地覺得幫幫三郎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這麼想著的時候,坐在三郎身邊的美代,趕巧糊完了自己的份額,開始幫忙三郎。悅子目睹這般情景,也就釋然了……

  她想:那時候,我放心了。對了,決沒有感到什麼妒忌。甚至免除了負擔,稍微感到輕快些了……這回,我有意識地極力不看三郎一眼。這種努力並不費事……我的沉默、我的俯首跪坐的姿勢,以及我的專心致志,儘管我不看三郎一眼,但最後我也不知不覺地競模仿起三郎的沉默、姿勢和專心致志來了……

  ……但是,任何事情也沒有發生。

  到了十一點鐘,人們各自奔向自己的寢室。

  這天夜裡一點,悅子正在房間為彌吉翻修衣服,彌吉走了進來,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問悅子睡眠怎樣的時候,她有什麼感受呢?

  每天夜裡都朝向悅子寢室的老人的耳朵,整夜傾耳靜聽隔著走廊的悅子房間裡起居動靜的老人的耳朵……大家已經沉睡,在夜深人靜中,就像孤獨的動物屏住氣息、徹夜不眠的這雙耳朵的存在,猝然使悅子感到親切。所謂老人的耳朵,不就像清淨而充滿智慧的徹底洗淨了的貝殼那樣嗎?人類的頭部最像動物模樣的耳朵,在老人的頭上活像智慧的化身。悅子所以覺得彌吉的這種心態不一定是醜陋,原因也許就在於此?抑或是她通過智慧而感受到他的照顧和愛呢?……

  不。不,這種美名未免太牽強附會了。彌吉站在悅子的後面,望瞭望柱子上的掛曆,說:「什麼呀,真夠拖遝的。還是一周前的老樣子。」

  悅子稍稍回過頭來說:「啊,真對不起。」

  「有什麼可對不起的。」

  彌吉悅聲嘟噥了一句,接著傳來了連續撕碎日曆的聲音。聲音中斷了。悅子旋即感到肩頭被人擁抱住,猶如冰涼的矮竹般的手,探入了她的胸窩。她用軀體稍許反抗,卻沒有呼喊。井非想喊而喊不出來,而是沒有喊。

  悅子這瞬問的思緒應該作如何解釋昵?或許這不過是自甘墮落?

  貪圖安逸?或許她接受了,像口渴的人連漂浮著鐵銹的濁水也要把它喝下?不會是那樣的。悅子並不渴嘛。不期望什麼,早就成了悅子的秉性。她似乎是為了再次尋求傳染病醫院——那種叫做傳染病的可怕的自我滿足的根據地,才來到了米殿村的吧……悅子大概只不過是像溺水者出於無奈而咽了海水一樣,遵循自然規律把它喝下去罷了。不期望什麼本身,就是喪失了取合選擇的權限。既然如此,就得把它喝盡。哪怕是海水……

  ……然而,此後在悅子的臉上,也看不出溺死女人的那種苦澀的表情。也許直到彌留之際,她的溺死也不被人發覺,只此而已。

  她沒有呼喊。這女人是主動地用她自己的手來堵住自己的嘴的。

  四月十八日是遊山的日子。這地方將觀花叫做遊山。這裡的習俗是,這一天人們終日休息,全家暢遊山問,探尋櫻花。

  杉本家的人們,除了彌吉和悅子以外,近來吃一種叫做筍泥的筍屑,吃傷了。本是傭農的大倉,把貯藏在小倉庫裡的竹筍裝上拖車,運到市場去出售。按質分一等、二等、三等,按等論價。這些裝車運往市場後剩下來的筍,其實是打掃小倉庫清掃出來的大量筍屑,杉本家的人們四五兩月必須吃掉這一鍋鍋的筍屑。

  可是,遊山這天卻很講究排場。漆套盒裡裝滿了美食佳餚,抱著花席子,偕同一家前去遊山,在鄉村小學走讀的淺子的長女最為高興的是,這一天學校也放假了。

  悅子想起來了……這是像在小學課本插圖裡所描繪的明媚的春天景色中度過的一天。大家都成了簡明插圖中的人物。或許是已擔任了其中的角色……

  空氣中充滿了可親的肥料的氣味——在村裡人的互相親熱中,總覺得有那種肥料的氣味——還有那漫天飛舞的昆蟲,充滿樂褐角和蜜蜂慵懶的振翅聲的空氣,沐浴在陽光下的燦爛的風。在風中翱翔的燕腹……遊山的清晨,人們在家中作準備,忙煞了。悅子把什錦飯團的盒飯準備停當後,透過帶欞子的窗戶,望見淺子的長女獨自在通往大門口的石臺階旁邊遊戲。由於母親的惡作劇,她身旁有一件像菜花原色的長袖對襟黃毛衣。這八歲的小女孩兒低著頭蹲在那裡幹什麼呢?一看,石臺階上放置了一隻冒著熱氣的鐵壺。八歲的信子出神地定睛望著在石頭和泥土縫間蠕動著的小動物……

  那原來是將熱水灌進了巢穴口後漂浮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螞蟻,是在溢出蟻穴口的熱水中掙扎著的無計其數的螞蟻。快滿八歲的女孩,把剪短髮型的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一聲不響地直勾勾盯視著這番景象。她雙掌捂住臉頰,連頭髮飄在臉頰上也無意把它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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