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十一


  「不知道。」

  「是傷寒病。」

  女人戛然卻步,立即變了臉色,嘟喃了一句:「是傷寒?」

  她無疑是個無知識的女人。猶如老闆娘一聽說肺病就作出驚愕的反應一樣,她嘴裡不停地念叨:吉祥如願,吉祥如意。這女人很可能還會劃十字架呐。賤貨!磨磨蹭蹭,什麼勁兒嘛?……悅子和藹地打開了房門。對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應,悅子十分高興。不僅如此,悅子還將靠近丈夫頭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勸女人坐下。

  7

  事情既已發展到這地步,女人只好硬著頭皮走進病房。讓丈夫看看這女人的恐懼,是一大樂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脫下,猶猶豫豫不知放在哪兒。放在帶病菌的地方是危險的,把它遞給悅子也是危險的。悅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糞便。結果還是不脫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後將椅子挪得離病床很遠處,這才坐了下來。

  悅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訴了丈夫。良輔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沒有言語。女人蹺起二郎腿,臉色蒼白,默默無言。

  悅子像個護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後,凝視著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緒使她喘不過氣來。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點也不愛這女人,怎麼辦?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場了嗎?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過做了一場徒勞的折磨的遊戲了嗎?這樣一來,我的過去不就成了唱空虛的獨腳戲了嗎?現在,我無論如何必須從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對這女人的愛,否則就活不下去。萬一丈夫並不愛這女人,以及我謝絕會見的三個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啊,事到如今,這種結果太可怕了!

  良輔依然仰臥著,羽絨被在動。羽絨被已經險些滑落。良輔的膝頭還在動,被子順著病床沿滑落下來了。女人悄悄縮了縮腳,無意伸手去撿。悅子驅上前去,將被子重新蓋好。

  這數秒之間,良輔把臉朝向女人。悅子忙著給他蓋被子,無法發現這般情狀。然而,她憑直感,知道這時丈夫與女人互相遞了眼神,互相遞了藐視悅子的眼神……這個連續高燒的病人……雙眉頻蹙,浮現了一絲微笑,同那女人在擠眉弄眼。

  雖說是憑直感,其實是悅子通過當時丈夫的臉部表情體察到的。她體察到,而且感覺到光憑一般的瞭解辦法。誰也不會瞭解到這份上,也就釋然了。

  「不過,您,不要緊的,會治好的。您很大膽,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隱諱的口吻說。

  良輔那胡碴臉頰上浮現出溫存的微笑(這種微笑,他從沒有向悅子流露過,哪怕是一次)。他氣喘吁吁地這麼說道:「遺憾的是,這種病症沒能傳染給你。你遠比我更能經受得起折磨。」

  「啊,這話未免太失禮啦。」

  女人第一次沖著悅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輔重複了一遍。一陣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發出了鳴囀般的笑聲……

  幾分鐘之後,女人走了。

  這一夜,良輔併發了腦病。傷寒菌侵入了腦子裡。

  樓下候診室裡收音機在高聲地播放著。那是喧囂的爵士音樂。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機聲竟肆無忌憚……」良輔訴說了頭部劇痛,艱難地說了這麼一句。

  病房裡的電燈掛上了包袱皮半遮掩著,為的是讓病人不晃眼。

  這是悅子沒有借助護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將麥斯林紗包袱皮系在燈上的。透過紗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輔的臉上,反而投下了濃綠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這影子中,他那雙充血的眼睛噙著熱淚,充滿了憤怒。

  「我下樓讓他們將收音機關掉吧。」

  悅子扔下了這句話,放下手中的毛線活,站起身來剮走到門邊,背後立即響起了一陣可怕的呻吟聲。

  這像是遭到蹂躪的野獸發出的吼叫。悅子回過頭去,良輔已經在床輔上支起了上半身,雙手像嬰兒的動作,猛抓住羽絨被,轉動著眼珠子望著門口。

  護士聽見聲音,走進了病房,敦促著悅子幫她的忙。她簡直像收拾折疊椅一樣,讓良輔的身體橫躺下來,將他的兩隻胳膊放進羽絨被裡。病人呻吟著聽任她的擺佈。片刻,他將目光到處掃視了一遍,呼喊道:「悅子!悅子!」

  ……這天深夜,良輔叫喚著含意不清的話:「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從病榻上跳了下來,把桌面上的藥瓶和鴨嘴壺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濺滿了玻璃碴子,他赤腳走在上面,紮得滿腳是血。包括勤雜工在內的三個男人跑了過來,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鎮靜劑的良輔,被人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六十多公斤重的軀體並不算輕。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從醫院門廳到大門這段路,是由悅子撐著雨傘相伴的。

  傳染病醫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窪窪的柏油行人天橋的那邊。這種煞風景的建築物逼將過來的時候,悅子以多麼喜悅的心情凝視著它啊!……孤島的生活,悅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態即將開始了……再也不會有誰能夠追到這裡面來了。誰也不能進來了……這裡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們在生活。承認生命的不間斷,承認無須忌諱粗野的沒有規範的人眼目……夢話、失禁、便血、吐瀉物、惡臭……這些東西在擴展著,而且這些東西每秒鐘都在要求承認生命的粗野、無道德……。正像在菜市場上吆喝芹菜價錢的商販那樣,這裡的空氣每時每刻都必須不斷地呼喚:「活著,活著。」……這忙亂的車站,生命在進進出出,有出發也有到達。乘客有下車也有上車……背著傳染病這種明確的存在形式而被統一了的這些運動群體……在這裡,人類同病菌的生命價值往往接近於同等價值,患者和看護人都化身為病菌……化身為那無目的的生命……在這裡,生命僅僅是為了獲得承認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煩人的欲望。在這裡,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說,幸福這種最容易腐敗的食物,是處在完全不能吃的腐敗狀態……

  悅子在這種惡臭和死亡中,貪婪似地生活著。丈夫不斷失禁,住院翌日便血。發生了令人畏懼的腸出血。

  儘管持續高燒,可是他的肉體沒有瘦削,也沒有蒼白。毋寧說,在堅硬窮酸的病床上,他那帶光澤的紅撲撲的軀體,如嬰兒般地閑著無事。已經沒有力氣折騰了。他時而懶洋洋地雙手捧腹,時而用拳頭上下撫摸胸口。偶爾還將手不靈便地舉在鼻孔前張開五指,嗅嗅它的氣味。

  提起悅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種眼神,一種凝視。這雙眼睛全然忘卻了關閉,猶如任憑無情的風雨吹刮進來也無法防禦的窗戶。

  護士們對她這種狂熱的看護都瞠目而視。在散發著失禁惡臭的這個半裸病人的身旁,悅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個鐘頭。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會做夢,夢見丈夫一邊呼喚自己的名字,一邊把自己拽進深淵,夢至此就驚醒了。

  作為最後的措施,醫師建議給病人輸血,同時又委婉地暗示這是沒有指望的一種措施。輸血的結果,良輔稍稍安靜一些,繼續沉睡了。護士手拿付款通知單走了進來。悅子來到走廊上。

  一個頭戴鴨舌帽、臉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裡等候著。一見她走來,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禮致意。他左耳上方的頭髮中有一片小禿點。眼睛稍斜視,鼻肉甚單薄。

  「你幹麼?」悅子問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