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早晨前來診察的院長,讓丈夫裸露出胸部來。這胸部由於急促的呼吸,顯得活活有生氣。一觸摸它,熱燙的皮膚就像噴出的溫泉湧到手指上。所謂病,說起來不正是一種生的亢進吧?院長把象牙聽診器按在良輔的胸部上,發黃的象牙聽診器壓出一點點的白色斑痕,旋即侵犯了充血的皮膚,到處泛起了不透明的薔薇色的小斑點。悅子目睹這種情況,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院長用厭煩似的口吻說。這種口吻卻又讓人信服這是充滿職業以外的親切感。「薔薇疹……就是薔薇花的薔薇,發疹的疹。過一會兒……」

  診察過後,院長把悅子帶到門外,若無其事地說:「是傷寒。腸熱病。血液檢查的結果也好不容易出來了。良輔君在什麼地方感染上這種病呢?據他說是出差期間喝了井水,是這樣嗎?……不要緊的。只要心臟沒問題,就不要緊的……當然,這是異型傷寒,診斷晚了……今天辦好手續,明天轉到專科醫院去吧。因為這裡沒有隔離病房的設備。」

  博士用乾癟的手指關節敲了敲貼有「防火須知」招貼的牆壁,半帶厭煩地期待著這個因看護病人弄得疲憊不堪而眼圈發黑的女人的呼喚和傾訴。「先生!求求您了。請不要申報,就讓病人留在這兒吧。先生!病人一搬動就會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請不要讓他轉到傳染病醫院去吧。請關照一下,讓他住進大學附屬醫院的傳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繹式的好奇心等待著從悅子的嘴裡吐出來的這般老一套的哀訴。

  然而,悅子卻沉默不語。

  「累了吧?」博士說。

  「不!」悅子以^們願意形容的「堅強」的語調講。

  悅子不害怕感染。她想:這是惟一足以說明自己終於沒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邊的椅子上繼續編織毛線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給丈夫織毛線衣。這房間,上午寒冷。她脫掉一隻草鞋,用這只穿著布襪子的腳背,摩挲另一隻腳的腳背。

  「病已經確診了吧?」良輔氣喘吁吁地操著少年說話般的語調問了一句。

  「是啊。」

  悅子站起身來,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藥棉濕潤一下丈夫那因高燒而起了倒戧刺並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卻將臉頰貼在丈夫的臉頰上。病人長滿胡碴的臉頰,猶如海邊的熱砂,燙著悅子的臉頰。

  「不要緊的。悅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擔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著你死(誰會注意到這種虛偽的誓言呢!悅子不相信作證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這個第三者)……不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的。您一定、一定會痊癒的!」

  悅子在丈夫起倒戧刺的嘴唇上瘋狂地親吻。嘴唇不斷地傳出了宛如地熱的熱氣。悅子的嘴唇滋潤著丈夫那像長滿刺的薔薇似的滲出鮮血的嘴唇……良輔的臉,在妻子的臉下掙扎著。

  ……纏著紗布的門把手動了,門扉微微敞開了。她注意到這一動靜,離開了他的身體。護士在門後用眼睛向悅子示意:請她出來一會兒。悅子走到廊道上,只見一個憑倚在窗邊上的身穿長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盡頭。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乍看她像個混血兒。她的牙齒完美無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狀。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濕了的石臘紙,沾在深紅的指甲上。這女人的姿勢,有點像用後肢立起走路的野獸,身體不能自由動彈。也許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皺紋如隱蔽的伏兵會突然出現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歲。

  「初次見面!」女人招呼了一聲。

  她的話音,帶點說不清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在悅子看來,糊塗的男人的確會將這女人當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視的。就是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對悅子來說,那種痛苦和這種痛苦的實體之間,很難引起瞬間的聯想。悅子的痛苦,早已成長為與這種實體無緣的東西(儘管這是一種奇怪的說法),如今成為更具獨創性的一種東西了。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齲齒,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癒了假裝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後又被追面臨真正的絕症病人那樣,悅子認為這樣一個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這種想法只能看作是對自己的一種懦怯的馬虎的判斷。

  女人出示了一張男人的名片,說是代表她丈夫前來探視病人的。是悅子丈夫的公司經理的名字。悅子說,病房謝絕會客,不能領她進去。頓時女人的眉宇間掠過了一道陰翳。

  「但是,我丈夫囑咐我親自來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經到了不能會見任何人了。」

  「我只求見一面,對我丈夫好有個交待。」

  「您先生親自來的話,我就讓他見見。」

  「為什麼我丈夫能見,我就不能見昵?哪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呀?聽您的口氣,好像在懷疑什麼?」

  「那麼,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謝絕會見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這話有點不太合適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輔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沒有哪個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輔的。」

  「請別這麼說。拜託啦,讓我見見吧。我懇求您呐。這個,微不足道,請您放在他身邊作裝飾用吧。」

  「謝謝。」

  「太太,請讓我見見吧。他的病情怎麼樣昵?不要緊吧?」

  「是活是死,誰也不知道。」

  這時,悅子的嘲笑對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檢點,盛氣地說:「那麼,好吧,我隨便進去見見。」

  「請!只要您不介意,就請便吧!」悅子站在前面,回過頭來說。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麼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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