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悅子趿著拖鞋也跑到了窗邊。那草地上的晨光,與庭園盡頭的耀光連成了一片。由於坡度的巧妙佈局,庭園盡頭仿佛緊連接海濱似的。兩人然後下到一樓大廳。掛在柱子上的信插張貼了一張寫著「請自由閱覽」的招貼,還插著各種顏色的導遊圖。經過這裡時,良輔順手從中抽出一張,等候端來早餐的這段時間,他麻利地把它折疊成滑翔機。餐桌就在臨庭園的窗邊。「瞧!」丈夫說。他從窗口將疊好的滑翔機朝海的方向放飛了……太無聊了。這只不過是良輔討好撒嬌的女子時所施展的得心應手的一招罷了……不過,那時候良輔確是真心要取悅於悅子的,確是真心要誆騙這位新妻的,多麼誠實啊!……悅子的家還有財產。是財主世家,眼下只剩下父女二人,是繼承戰國時代名將的血統的世家,擁有固定不變的財產。戰爭結束了。財產稅,父親的死,悅子所繼承的少得可憐的股票……且不說這些,住在熱海飯店的那天早晨,兩人是名副其實的兩個人。良輔的熱病,再次把兩人置於僅有兩人的孤獨中。悅子一無遺漏地、多麼貪婪多麼無聊地盡情享受著這出乎意料地重新降臨在她身上的淒淒慘的幸福!有些地方,她的看護,連第三者都背過臉去。

  傷寒的診斷需費時日。長期以來,他被誤認為是古怪的頑固病毒性感冒。不時的頭痛、失眠,全無食欲……儘管如此,傷寒初期症狀的兩個特徵,間歇性發燒和體溫與脈搏的不均衡卻沒有出現。

  發病的頭兩天,頭痛和全身倦怠,沒有發燒。那次回家次日,良輔向公司請了假。

  這一天,他難得整日像到別人家去玩的孩子,老老實實地拾掇東西就過去了。低燒的酸軟的體內。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不安。悅子端著咖啡走進了良輔的六鋪席寬的書齋。他身穿藏青地碎自花布便服,成大字形地躺在鋪席上,像要試試似地一個勁地緊咬著嘴唇。

  嘴唇沒有腫,他卻覺得腫了。

  良輔一見悅子走進來就說:「不要咖啡。」

  她躊躇的當兒,他又說:「給我把腰帶結轉到前面來。硌得難受……自己轉太麻煩啦。」

  很久以來,良輔討厭悅子觸摸他的身體……連穿西服上衣,他都不願意讓妻子幫忙。今天不知他是怎麼回事。悅子將咖啡託盤放在桌面上。然後跪坐在良輔的身邊。

  「你幹嘛呀!像個女按摩師。」丈夫說。

  悅子將手探人他的腰身下面,把絞纈染花布腰帶的粗結拽了上去。良輔連抬也不想抬一下身子。肥厚的身軀妄自尊大地壓在悅子纖弱的手上,她的手腕痛極了。儘管疼痛,她還婉惜這動作僅用數秒鐘就完成了呢。

  「這樣躺著,乾脆睡覺不好嗎?我這就給你鋪鋪蓋好嗎?」

  「你別管。這樣更舒服些。」

  「好像比剛才更燒了,是嗎?」

  「同剛才一樣。是正常體溫嘛。」

  這時,悅子竟斗膽做出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動作。她把嘴唇貼在丈夫的額頭上測試了一下熱度。良輔一聲不言。眼睛在緊閉的限瞼裡倦怠地活動著。他那油亮、肮髒、粗糙的額頭皮膚……。對了,不久它將會變成傷寒特有的、失去發汗機能的、乾燥著火的額頭,變成失去常態的額頭……再不久,變成土色的死人額頭……

  6

  次日晚上開始,良輔的熱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訴說腰痛,訴說頭痛。他不停地轉動著頭部,找枕頭上的涼爽的地方,弄得枕巾全是髮油和頭皮。從這天晚上起,悅子給他枕上冰枕了。他勉強接受了流質食物。悅子將蘋果榨成果汁倒在鴨嘴壺裡讓丈夫喝。次日早晨出診的醫生說:只是患感冒而已。

  悅子心想:這樣,我看到丈夫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回到了我的跟前。猶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樣,我蹲下來仔細地檢查了在水面上的這具奇異的痛苦肉體。我每天活像漁夫的妻子,每天都來到海邊孤身獨影地過著等待的生活。這樣,終於發現在峽灣岩石縫的混濁的水裡,漂浮著一具屍體。那是還有生命的肉體。我當場從水裡把它打撈上來了嗎?不!沒有打撈上來。那才是真正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熱情。我只是熱心地蹲下來定睛凝視著水面。而且,一直看守著這具還有生命的軀體,直到它整個被水淹沒,再也不會呻吟,再也不會叫喚,再也不會呼出熱氣為止……我知道,倘使讓這漂流物復蘇,無疑它會立即拋棄我,然後被海潮送到無限的遠方,逃之天天。也許下次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跟前。

  她心裡還想:儘管我的看護存在無目的的熱情,可是誰能理解它呢?誰能理解丈夫彌留之際我所淌流的淚水原來就是同燒毀我自己每天的時光的這股熱情相告別的淚水呢?……

  悅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車車廂裡,前往與丈夫熟悉的小石川內科博士醫院住院當天的事。其後,住院的翌日,照片上的女人到病房來探視丈夫,她同這女人激烈地爭吵起來……這女人是怎樣打聽到的呢?難道是從前來探病的同事的嘴裡瞭解到的?按理說,同事是不瞭解任何情況的。抑或是那些女人像狗一樣,嗅到了病的氣味才知道的?……又一個女人來了。一個女人接連三天都前來。又另一個女人前來探視。兩個女人偶爾碰上,相互交換了蔑視的目光就匆匆離去……悅子不希望任何人前來侵犯惟有他倆存在的這個孤島。第一次給米殿發病危電報的,是在他斷氣之後。確定丈夫的病當天的事,在悅子的記憶中,是曾使悅子高興過的。提起這家醫院,二樓上只有三間並排的病房。走廊盡頭是一扇窗。從這殺風景的窗,可以嘹望到殺風景的市鎮的風景。那走廊上飄蕩著木鎦油的氣味。悅子很喜歡這種氣味。每次丈夫陷入短暫的假寐時,她總是在走廊上來回走動,盡情地呼吸這股氣味。比起窗外的空氣來,這種消毒液的氣味更適合她的嗜好。淨化病和死的這種藥品的作用,也許不是死的作用,而是生的作用。這種氣味,也許就是生的氣味。

  這種劇烈的殘酷的藥品的體臭,猶如晨風能給鼻腔爽快的刺激。

  丈夫已經連續十天四十度高燒,悅子就是坐在丈夫這樣的肉體旁。肉體被封閉在這種高燒之中,痛苦地尋找出路。他活像臨近最後衝刺的長跑運動員,鼓起鼻翼在喘氣。躺在被窩裡,他的存在化為一種拼命不停地奔馳著的運動體。而悅子呢?……悅子在聲援。

  「加油!加油!」

  ……良輔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圖切斷沖線。然而,這手指只不過是抓住了毛毯邊而已。那毛毯宛如充滿熱氣的乾草,而且散發著宛如躺在乾草上的野獸發出的嗆人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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