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5

  悅子在傳染病醫院後門所沐浴的陽光。只能認為是無可奈何地充滿在地上的天大的浪費。對她來說,畢竟還是靈車內的昏暗更痛快些。坐在丈夫的靈柩上,隨著車身的搖晃,好像有些東西也咯嗒咯嗒地在晃動。莫非是放在棺樞裡的丈夫珍藏的煙斗碰撞在棺木板上發出的聲音?要是用什麼東西包裹起來就好了。悅子伸手從白色樞布的外側撫摸發出聲音的地方。於是,像是煙斗的東西,屏住了氣息似地不響了。

  悅子掀起帷子,看見從半道上走在這輛靈車前面的另一輛靈車在放慢速度,正在駛入混凝土的廣場,它是由特大的爐子似的建築和休息室圍了起來,實是大煞風景。這是火葬場。

  現在悅子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是這樣想道:我不是去焚燒丈夫的屍體。而是去焚燒我的妒忌。

  ……但是,就算是把丈夫的屍體焚燒了,是不是可以燒掉了她的妒忌呢?毋寧說,妒忌是從丈夫那裡傳染過來的病毒一般的東西。

  它冒犯肉體,觸犯神經,侵蝕了骨骼。若要把妒忌燒掉,那麼,她就必須跟隨靈柩步入那座高爐般的建築物的深處,除此別無他途。

  丈夫良輔在發病的前三天,沒有回家。他在公司上班。他似乎不會沉耽於色事而歇工的,只是不願回到悅子盼望他回去的家,因為他無法忍受悅子的妒忌。一天裡悅子曾五次走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前,可還是猶猶豫豫,沒有掛這個電話。倘使往公司掛,他一定會接的。他在電話裡絕不會講粗暴的話。然而,他的辯解,是溫柔得像撒嬌的貓一般的辯解,是故意帶著嬌氣的大阪口音、令人想像到他細心地將煙蒂插在煙灰缸裡的動作的辯解,這更加增添了悅子的痛苦。所以她寧可願意從良輔的嘴裡聽到粗暴的咒駡。眼看著這種責駡將從這個彪形大漢的嘴裡脫口而出,他卻用了親切的聲音反復地說,他保證無論如何也絕不爽約。悅子無法抵抗。再說,與其聽這類話,不如強忍著不掛電話更好些呢。

  「……在這裡很難說清楚。昨天傍晚,在銀座遇見了個老朋友,他邀我去打麻將了。他是工商部官員,不能怠慢的什麼?今兒我會回家的。下班馬上回去……不過,工作堆積如山啊。準備晚飯?準備不準備都可以……隨便好嘍……假使我吃過了,回去再吃一遍嘛……談到這兒吧。川路君在電話旁邊,他說羡慕咱們的恩愛呐……哦,知道了。知道了……那麼,再見……」

  愛虛榮的良輔在同事之間,仍然裝出一副平庸的幸福的樣了。

  悅了在等待。繼續在等待。他沒有回家。他回家以後又很少在家裡過夜,這時候,哪怕是一次,悅子有沒有質問他或者責備他呢?她只是用略帶哀婉的日光。仰望著丈犬。這雙像母狗般的眼睛、無言的哀傷的眼睛,觸怒了良輔。妻子所期待的東西,她的手活像乞丐乞食的手。她的眼睛活像乞食的眼睛。這樣的妻子期待的東西它使良輔嗅到剝掉牛活的一切細部之後所剩下的醜陋骨骼的夫妻關係的寂寞和恐怖。他把健壯的、不如說是把笨重的背脊向著她做出睡覺的樣子。一個夏天的夜晚,良輔正在睡眠,被妻子吻了吻身體,他說夢話似地嘖嘖嘟囔了一句:「無恥!」便扇了妻子一記耳光,恍如拍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了,完全無動於衷。

  丈夫煽起悅子的妒忌,並以此為樂事,這是從這年夏天開始的。

  悅子看見丈夫陌生的領帶不斷增多。一天早晨,丈夫把妻了喚到穿衣鏡前讓她結領帶。悅子憂喜參半,手指顫抖,沒有把領帶結好。良輔有點掃興,離開了她,說:「怎麼樣,款式不錯吧!」

  「喲,我呵沒注意。是很新穎呀,買來的嗎?」

  「什麼,看你那副樣子,你就注意到了嘛……」

  「……挺台適的。」

  「敢情合適。」

  良輔故意瞅了瞅書桌抽屜裡的那女人的手絹。不斷地浸泡著廉價的香水。更令人討厭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家中散發出韭菜般的惡臭悅子劃了火柴,將他擺在桌面上的女人的照片一張張地燒掉了。讓她這樣做,是丈夫預謀的行動。丈夫回到家中,張嘴就問照片怎麼樣啦?悅子站在那裡,一隻手拿著砒霜,一隻手端著盛滿水的玻璃杯。他從悅子手中將悅子要吞服的藥打落在地。這一刹那,悅於摔倒在鏡子上,把額頭也劃破了。

  這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丈夫愛撫得這么熱烈!這是一時衝動的、僅是這一夜的風暴!這是幸福的污辱式的肖像畫!

  悅子決心第二次服毒的夜晚,丈夫回家來了……接著,兩天后發病……兩周後就死去了。

  「頭痛。頭痛得難以忍受啊。」

  良輔站在門口不想進屋。說了這麼一句。悅子覺得丈夫回來。

  仿佛是為了阻撓自己方才要服毒的決心,並以此來折磨自己。平時嫌惡自己的丈夫回家帶來的喜悅,今晚真的是不見了。她帶著淡漠的心緒,將手支在拉門上,俯視著在昏暗的門口坐下不動的丈夫而惑到目豪。以死為誘餌好不容易才贖回的自豪,竟然使自己沒有察覺到不知什麼時候那死的念頭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喝灑了?」

  良輔搖了搖頭,微微抬頭瞥了妻子一眼。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時他仰望妻子的眼睛會映現出妻子那如狗般的眼神,這是只能用嫌惡的感情去看的眼神。從這種停滯的熱切渴望的眼神,從這種家畜莫名地因自己體內引起的病而不知所措、沉住氣訴苦般地仰望著主人般的眼神,良輔大概感到在自己體內第一次產生了一種難以理解的東西,他有點忐忑不安了。這就是病。但所謂病又不僅僅是這種東西。

  ……此後十六天期間,是悅子最幸福的短暫期間新婚旅行和丈夫的死,與這幸福的短暫期間何其相似啊!悅子與丈夫是奔向死的地方旅行的。與新婚旅行一樣,這是一種殘酷驅使激越的身心和不知疲勞的不厭倦的欲望和痛苦……高燒魘住、裸露胸口的躺臥著的丈夫,被死神的伶俐技巧所操縱,像新娘子一般地在呻吟。得了腦病的最後幾天,他像做體操似地忽然抬起上半身,伸出乾涸的舌頭,露了被牙齦滲出的血染髒成紅土色的前齒,大聲地笑了……

  新婚之夜的翌晨,在熱海飯店二樓的一個房間裡,他也曾這樣大聲地笑過。他打開窗戶,鳥瞰著緩緩起伏的草坪。飯店裡住著一家飼養西班牙產獵犬的德國人。這家人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想帶獵犬外出散步。這時,獵犬看見一隻貓從草坪的灌木叢後面穿過,就跑了過去。男孩兒忘了撒開手中的鎖鏈,被獵犬一拽,一屁股蹲在草地上了……看到這般情景,良輔天真而快活地笑了。他露出牙齒,無憂無慮地笑了。悅子從未見過他這樣放聲大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