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偶爾,阪急電車的汽笛聲響徹了夜空,在夜間遠近的田園裡引起了回聲。這種時候,電車宛如幾十隻一齊放生的夜鳥發出兇狠的啼鳴而迅速地飛回自己的巢穴似的,呼嘯疾馳而過。汽笛的嘶叫,震盪著夜間的空氣,聲音有點驚人,抬頭仰望。看到聽不見聲音的遠雷,在夜空的一角劃過了一道深藍,爾後消逝了。這情景,正是這個季節的景象。

  晚餐隊後到就寢之前的這段時間,誰也不會到悅子和彌吉的房間去。原先謙輔為了消磨時光。曾來過閒聊天。淺子也曾帶著孩子來過。大家相聚一堂,熱熱鬧鬧地度過了夜晚。可是。彌吉漸漸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不睫的神色。所以,大家都卻步了。因為彌吉在他同悅子一人單獨在一起的數小時裡,實在不願意旁人來打擾。

  話雖這麼說。但在這段時間裡。並小是要幹什么事。有時晚上是下圍棋度過的,悅子從彌吉那裡學會了下圍棋。彌吉只有向年輕女子誇耀教授棋藝這一招,此外別無他技。今晚兩人也是圍著棋盤在對弈。

  悅子愉悅於她的手指觸及棋了的冷酷無情的分量,她的手不停地在棋盒子裡擺弄,她的眼睛卻像著了迷似的緊緊盯住棋盤不放。

  她這副神情,確是不尋常的熱衷蔔棋的態勢。其實,她只不過是被棋盤上那些清晰的黑線的縱橫交錯和那些毫無意義的準確性所吸引罷了。有時候,連彌吉也懷疑睫子究竟是不是熱衷於弈戰。他看見前。自己的眼前。一個毫無羞澀,沉湎在卑俗、安然的愉悅中的女子微微張開的嘴角上露出了潔白得近乎發青的犀利的牙齒。

  有時候。她的棋子敲在棋盤上,發出了響亮的聲音,簡直像敲擊什麼東西似的,就像敲擊猛襲過來的獵犬似的……這種時候,彌吉有點蹊蹺,一邊偷看著兒媳的臉,一邊示範似的下了穩健的一著。

  「氣勢真非凡啊!簡直像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岩流島上決鬥的場而嘛。」

  悅子的背後,傳來了用力踩踏走廊的沉重的腳步聲。這不像是女人輕盈的腳步聲,也不像中年男子沉鬱的腳步聲,而是朝氣蓬勃的熱情的重量集中在腳掌上的腳步聲。這踩在黑夜的廊道木板上發出的吱吱的響聲。宛如在呻吟。在呐喊。

  悅子下棋子的手指僵硬了。莫如說,她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得到棋子的支撐更為確切些。她必須將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的手指緊緊地縛在棋了上。為此,悅子佯裝長考。但是,那不是難走的一著。

  不能讓公公懷疑這一不大相稱的長考。

  拉門打開了。跪坐著的三郎只把頭探了進來。悅子聽見他這樣說道:「請歇息吧!」

  「啊!」

  彌吉應了一聲,依然低著頭下棋。悅子凝視著彌吉那執拗的、骨節突起的、又老又醜的手指。她沒有回答三郎。也沒有回頭望望拉門那邊。拉門關上了。腳步聲朝美代寢室相反方向的朝西的一間三鋪常寬的寢室走去了。

  4

  狗的遠吠聲劃破了夜宅,使農村的夜晚顯得更加淒厲可怖。後面的小倉庫拴著一頭名叫瑪基的賽特種老獵狗。偶爾,成群的野狗也從連接著果園的稀疏叢林中通過。瑪基豎耳傾聽,發出了長長的令人厭惡的吠叫聲,仿佛在控訴自己的孤獨。野狗通過時弄得矮竹叢沙沙作響,它猝然止步,順聲呼應。聽覺敏銳的悅子被吵醒了。

  悅於只睡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離清晨的到來,還需要盡義務般地長眠。她探尋了應系于明天的希望。哪怕是極微小的。極一般的希望也好。沒有希望,人就無法將生命延長到明天。人為了明天,需要施捨渚如留在明天縫補的東西、明天起程的旅行車票、留在明天飲用的瓶子裡的剩酒一類東西。於是,這才被允許迎接黎明。悅子施捨什麼呢?對了,她施捨兩雙襪子吧,一雙深藍色。一雙茶色。

  對悅子來說,將這兩雙襪子送給三郎,就是明天的全部。悅子像信心十足的女子那樣,發現了這個希望所具有的空洞而義清淨的意義。她拽著這兩根纖細的繩子——深藍色和茶色的纖細的繩了,懸掛在仿佛不可理解的、胖乎乎的、漆黑的、暗淡的氣球般的「明天」上,不考慮向何處去。「不考慮」本身就是悅子的幸福的根據、生存的理由。

  直至現在,悅子的全身依然籠罩在彌吉那執拗的、骨節突出的、粗糙的手指的觸覺之中,一兩個小時的睡眠是無法把它拂去的。接受過骸骨的愛撫的女人,再也無法從這種愛撫中擺脫出來。

  悅子的全身留下假想的皮膚的感觸,它是比蝴蝶將要脫蛹而出時的蛹殼還薄的、肉眼看不見的、像塗抹過顏料之後半幹而透明的,一切身子。眼前就仿佛可以看見它在黑暗中的一大片裂璺。

  悅子用逐漸習慣於黑暗的目光,環顧了四周。彌吉沒有打鼾。

  隱約可見他的脖頸,像剝了毛的鳥一般。擱板上的座鐘的滴答聲、地板下的蟋蟀聲,給這黑夜劃出了這個世界僅有的輪廓。不然,這黑夜已不屬￿這個世界了。這黑夜沉重地壓在悅於的身上,不顧一切地將悅子推向凝固的恐怖之中。就像墜落在嚴寒的天空中的蒼蠅一樣。

  悅子好不容易才微微地抬起頭來。百寶架的門上一的螺鈿發出了藍色的光。

  ……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恢復記憶了。這僅僅是半年前的往事。悅子來到這個家不久,常愛獨自外出散步,很快就被村裡人稱為怪人。悅子並不理會這些。仍然獨自散步。她那孕婦般走路的模樣,就是這時候開始引起人們注目的。凡看到她的人,無不斷定她是個有過自甘墮落的歷史的女人。

  從杉本家的土地一隅,隔河可以望及服部靈園的大致輪廓。要不是春分秋分時節,來掃墓的人是甚少的。一到晌午,在廣闊的墓地段丘上,並排著無數潔白的墓碑,其可愛的影子一一落在旁邊的土地上。掩映在丘陵森林中起起伏伏的墓地的景致,是明朗而清潔的。偶爾從遠處還望見一座花崗岩墓的潔白石英,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輝光。

  悅子特別喜愛擴展在這墓地上的天空之博大,特別喜愛貫穿墓地寬闊的散步的路之寧靜。這種潔白的明朗的靜謐,伴隨野草的清香和幼樹的溫馨,仿佛比任何時候都更能使她的靈魂裸露。

  這是採花摘草的季節。悅子沿著小河畔邊行走邊採摘雞兒腸和土馬黃,然後放進和服袖的口袋裡。小河一處的水溢了出來,浸到草地上。那裡有芹菜。小河鑽過一座橋,橫穿從大阪直通往墓地門前的水泥路的終點。悅子繞過靈園入口的圓形草地,向散步的路走去。她覺得有點奇怪,自己競有這般閒暇。這難道不正像執行緩刑那樣的閒暇嗎?悅子從正在練棒球投球的孩子旁邊擦身而過。走了一程,走進方才的小河畔的籬笆裡,來到了還沒有立墓碑的草地。

  正想坐下來,悅子看見一個少年仰臉躺著,將一本書舉到面前,在專心地閱讀著。原來是三郎。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在自己臉上,便敏捷地抬起了上半身。招呼了一聲:「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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