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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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吉下決心將這種特權給予悅子的時候,也許心中早已萌生了什麼念頭。平時彌吉總是想:得到最上等的芝粟、最上等的葡萄、最上等的富有柿、最上等的草莓、最上等的水蜜桃的分配權,是值得用任何代價來償還的。 悅子剛來不久,這種特權就成為其他兩家人的妒忌和羡慕之目標。突然間,這妒忌和羡慕又釀成含有惡意的猜測。而且,這種像煞有介事的流言蜚語,帶來了一種暗示,似乎可以左右彌吉的行動。然而。他們看到事情的演變證實並不怎麼符合他們的猜測的時候,反而連做出這種猜測的人對自己的猜測也難以相信了。 失去丈夫還不到一年的女人,怎麼會有意委身于自己的公公呢?年紀尚輕,還有機會再婚,怎麼會主動做出葬送自己後半生的舉動來呢?那樣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有什麼值得委身於他呢?她雖是個無所依靠的女人,但難道會千出最近流行的那種「為了享受現成的」行為來嗎? 種種揣摩噫測又在悅子周圍築起了好奇的籬笆。悅子在這道籬笆裡。終日寂寞地、倦怠地、然而卻是不避人眼目、豁達而邋遢地來回走動,就像一頭走獸。 謙輔和妻子千惠子在二樓起居室共進晚餐。千惠子對丈夫的犬儒派。思想產生共鳴而結了婚。共鳴的動因本身具備各自的退路,結果千惠子即使看到謙輔過分的無所作為,也不曾感到婚姻生活的幻滅。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一對過時的文學青年和少女,是在「人世間最愚蠢的行為就是結婚」的信念下結婚的。儘管如此,兩人仍然不時並肩坐在二樓凸窗邊上,朗讀波特萊爾的散文詩。 「老爸也怪可憐的,都這把年紀,心裡還埋著煩惱的種子。」謙輔說,「剛才我從悅子的房間門口路過,她理應不在家,卻亮著燈。 我悄悄地走了進去,只見老爸專心致志地偷閱著悅子的日記。真是熱心啊,連我站在他的後面,他都沒有察覺,我招呼一聲,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後來,他恢復了威嚴。瞪了我一眼,那張可怕的面孔,甚至使我想起小時候最害怕瞧的他那張怒氣衝衝的臉,爾後他這麼說:「你要是告訴悅子我看了她的日記,我就把你們夫婦倆從這個家攆走!」 「老爸他擔心什麼呢?要看人家的日記。」 「最近悅子不知怎的。總是心神不定。他大概是放心不下吧,但老爸可能還沒有留意到悅子在迷戀三郎哪。這是我的判斷。她是個聰明的女子,怎麼會在日記本上露出破綻來昵?」 「三郎?我無法相信。不過。我一向欽佩你的眼力,就當有這回事吧。悅子這個人很不明朗,想說就說,想幹就幹,我們也會支持的嘛。這樣她或許會輕鬆些。」 「言行不一才有意思哪。以老爸來說吧,自從悅子來後他簡直變得沒有志氣了,不是嗎?」 「不,土地改革以後,老爸就有點沮喪了。」 「這倒也是,不過,老爸是佃農的兒子,自從意識到自己『擁有土地』這個事實之後,他就像士兵當上了下士官那樣神氣。他甚至立下一條這樣稀奇的處世訓條:沒有土地的人為了擁有土地,無論誰都非得經過先當三十多年的輪船公司職員、進而爬上公司經理這個過程不可。而且。老爸還儘量將這個過程裝飾得難乎其難。這就是他的一種樂趣。戰爭期間,老爸可威風了,他曾用講述昔日狡猾的友人因買賣股票而發財的事似的口吻,在議論著東條。當時我是郵局職員,恭恭敬敬地聆聽了他的講話。老爸不是在外地主,戰爭結束後進行土地改革時,這片土地沒有蒙受多大的損失。然而,佃農大倉那傢伙曾用便宜得像白給一樣的價錢購置了土地,成為土地所有者,就受到了相當沉重的打擊。『要都像他那樣,我何苦辛辛苦苦六十年呢?』自此以後,這句話就成了老爸的口頭禪。這種坐享其成、成為土地所有者的傢伙慢慢地湧現出來,老爸就會失去存在的理由。緣于此,老爸變得多愁善感了。這回人家說他是時代的犧牲者。他對這種氣氛是有幾分滿意的。他的意志最消沉的時候,要是送來戰犯逮捕令,把他帶到巢鴨監獄,也許他還會變得更年輕些哪。」 「不管怎麼說,悅子幾乎不知道公公的壓制,所以是幸福的。她這個人相當憂鬱,又相當明朗,感情是複雜的。三郎的事另當別論,在丈夫服喪期間怎麼可能成為公公的情婦呢?就是這點,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不,她是個格外單純而又脆弱的女人,是個像決不逆風擺動的柳樹般的女人,是個死守貞節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對象變了,她也許還沒有察覺呢。如在風塵中被刮跑以後,以為是丈夫而緊緊抱住不放的,豈料不是丈夫,而竟是別的男人。」 謙輔是個與不可知論無緣的懷疑派,他自詡對人生有其相當透徹的見解。 ……就是入夜了,三家人也是互不相干地度過的。淺子忙於照料孩子。陪伴早睡的孩子躺下,自己也進入了夢鄉。 謙輔夫婦沒有從二樓下來。透過二樓的窗玻璃,可以望見遠方的不陡的沙丘。沙丘上灑上了府營住宅的燈火。由此及彼地伸展的,只是一片陰黑的海洋般的田。那些燈火,恍如島上濱海街的燈光,看上去市鎮是莊嚴而異常的熱鬧。可以想像出市鎮那些寂靜的宗教集會上。木木然的人們在燈光下沉浸在心曠神怡的境界中的情形;也可以想像出在沉默中,精心而冷靜的、費了相當長時間的殺人,就是在燈下一一完成的。儘管清楚地知道那裡的生活比這裡更單調、更貧困……倘使悅子也能將府營住宅當作這樣的燈火的聚光,那麼她的心也許不至於被帶到嫌惡的境地。繁密的燈火,恰似發光的羽蟲群猥集在朽木上,讓它的翅膀靜靜地歇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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