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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4.捲心菜

  大夥兒重新上馬,迅速回到伯萊爾。筵席豐盛,穿插著跳舞和唱歌,一直吃到子夜。老年人一連十四個小時不離開桌子。掘墓人下廚做菜,而且做得很出色。他做菜遠近聞名,上菜之間他便離開爐灶,參加跳舞唱歌。但這可憐的荒唐老爹患有癲癇症!誰料想得到呢?他像年輕人一樣好氣色,強壯,快樂。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在天剛黑時倒在一條溝裡,發病扭成一團,半死不活的。我們把他放到小車上,拉到我們家,照顧了一整夜。三天以後他參加婚禮,像鶇鳥一樣唱歌,像小山羊一樣歡蹦亂跳,按古老的風俗動個不停。離開婚禮,他還去挖了一個墓坑,釘了一口棺材。他完成得認認真真,儘管從他的好脾氣上看不出什麼,但他留下了陰森森的印象,加速了他舊病復發。他的女人癱瘓了,二十年來沒離開過她的椅子。他的母親有一百零四歲,還健在。但這個可憐的人,這樣快活、善良、風趣,去年竟從閣樓摔到地上摔死了。不用說,他的病發作了,受到致命的襲擊,像往常一樣,他躲到乾草堆裡,不讓家裡人害怕和難過。他就這樣悲慘地結束了和他本人一樣奇特的一生,在他身上混合著淒慘和瘋狂。可怕和令人喜悅的東西;他的心總是善良的,他的性格一直是可愛的。

  我們到了婚禮的第三天,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天,這儀式仍舊嚴格保存到今天。且不提把烤麵包片送到新人的床上,這是一種相當胡鬧的風俗,它要使新娘羞赧臉紅,有可能使在場的姑娘喪失羞恥心。況且我相信每一省都有這種風俗,在我們鄉里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正如送彩禮的儀式是佔有新娘的心和家的象徵一樣,「捲心菜」的儀式是婚後子孫繁衍的象徵。在婚禮翌日的早飯後,就開始這種淵源于高盧人的古怪的禮儀表演,經過早期基督教的薰陶,它逐漸演變成一種「神秘劇」,或者像中世紀的滑稽道德劇。

  兩個小夥子(最活潑、最伶俐的)在吃飯時消失不見了,他們去化裝打扮,隨後在樂隊、狗、孩子們和槍聲的簇擁下又回來了。他們扮作一對乞丐夫妻,穿著不堪人目的破衣爛衫。丈夫格外肮髒,是惡習使他墮落到如此地步;妻子只是因為丈夫的無行才這樣不幸和卑賤。

  他們自稱是「園丁」和「園丁媳婦」,準備看守和栽培那顆神聖的捲心菜。但丈夫身兼各種稱號,每種稱號都有一個意義。有人管他叫「稻草人」,因為他頭戴乾草和麻做成的假髮,為了遮住他的破衣爛衫掩蔽不住的身體,他用草包著腿和一部分身子。他用麥稈或乾草塞在罩衫下面,裝作大肚子或駝背。有人管他叫「爛衫人」,因為他穿著破衣爛衫。最後,有人管他叫「異教徒」,這意義格外明顯,因為他由於無恥和縱欲,凡是與基督教的一切美德相反的都集於他一身。

  他來到的時候,滿臉塗著煤煙和酒糟,有時還戴上一副滑稽的面具。一個破損缺口的陶杯,或者一隻舊木鞋,用細繩掛在腰帶上,給他用來討酒喝。沒有人拒絕他,他假裝喝下去,卻將灑灑在地上,作著莫酒的姿勢。他一步一跌,在爛泥中打滾;他裝作已經酩酊大醉。他可憐的妻子跑在他後面,扶他起來,向人呼救,拔著從自己齷齪的帽子下露出來的一綹綹麻做的頭髮,為著丈夫的卑劣而哭泣,動人地數落著他。

  「該死的!」她沖著他,「看看狂喝濫飲把我們弄到什麼困地。呵!我白白地紡線,替你幹活,縫補你的衣服!你不停地撕破和弄髒衣服。你把我可憐巴巴的財產都吃喝光了,我們的六個孩子窮得什麼也沒有;我們同牲口一起住在馬廄裡;我們只好去乞討。你又是這麼醜,這麼令人作嘔,這麼令人瞧不起,用不了多久,人家扔給我們麵包,就會像扔給狗一樣。唉!好心的人哪,可憐我們吧!可憐我吧!我不應當這樣苦命,哪個女人都沒有比我更肮髒、更可恨的丈夫。幫幫我把他扶起來,要不然大車要把他碾得像破瓶片一樣,我就成了寡婦,那我會愁死的,雖然大家都說,那對我是個大好事。」

  這就是整出戲中園丁媳婦的角色和她滔滔不絕的哀訴。這是一種真正的自由劇,在露天、路旁、田野裡即興演出,由偶然出現的事情所豐富,所有的人,參加婚禮的,局外無關的,主人家的,過路的,都參加進去,演三四個小時,就像我們馬上看到的那樣。題材千篇一律,但可以無窮盡地發揮,從這裡可以看到我們鄉下農民的模仿本能,豐富的噱頭,能言善辯,應答的才智,甚至天生的雄辯。

  園丁媳婦的角色普通分派給一個瘦小、沒有鬍子、面色紅潤的小夥子,他要善於演得逼真,把滑稽可笑的絕望情態演得十分自然,使觀眾又開心,又難過,當成真人真事一樣。這種瘦小無須的小夥子在我們鄉下並不罕見,奇怪的是,他們常常膂力過人,遠近聞名。

  女人的不幸演過以後,婚禮上的年輕人慫恿她把醉鬼丈夫扔在一邊,同他們一起散散心。他們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走。漸漸地,她忘了自己的處境,快活起來,時而跟著這個跑,時而跟著那個跑,步態放蕩:這是一個新的道德劇,丈夫的無行引起和帶來了妻子的無行。

  異教徒這時酒醒了,他睜眼尋找著妻子,手裡拿著一根繩子和一根棍子,追趕著她。人們讓他疲於奔命,把他的女人藏起來,從這個人手裡轉到那個人手裡,竭力使她開心,欺弄那嫉妒的丈夫。他的「朋友們」想法灌醉他。最後他趕上了不貞的女人,要動手打她。這類模仿夫婦生活的患難的滑稽劇中,最真實、最洞察人微的地方,就是嫉妒的丈夫絕不攻擊搶走他女人的那些人。他對待他們彬彬有禮,小心謹慎,他只想責怪那有罪的女人,因為她看來無法抵抗他。

  但當他舉起棍子,準備用繩子捆上那有罪的女人時,婚禮上所有的男人都來居間調解,把這對夫妻隔開。「不要打她!千萬不要打你的女人!」這兩句話在這類場合一再重複,沒完沒了。人們把丈夫繳了械,迫使他原諒和抱吻他的女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裝出比先前更愛她了。他和她手挽著手,又唱又跳,直到又一次喝醉酒,癱倒在地;於是女人又開始哀訴,又是她的失望,假裝的放蕩,丈夫的嫉妒,鄰居的干涉和重歸於好。這裡面有一種天真的、甚至是粗俗的教訓,使人強烈感到起源於中世紀,但這教訓即使不能給予今日那些太多情和太有理智,因而不需要它的夫婦以深刻印象,卻至少對孩子們和年輕人產生印象。那個異教徒追逐著姑娘們,假裝想抱吻她們,使她們又害怕,又厭惡,帶著決非假裝的激動奔逃。他污穢不堪的臉孔,他的粗棍(其實並不傷人)使孩子們高聲叫喊。這是最簡單的,但也是最動人的風俗喜劇。

  這出鬧劇演到熱鬧的時候,有人去做搬捲心菜的準備工作。大夥兒找來一張擔架,把異教徒抬上去,他拿著一把鐵鍬,一條繩子和一個大籃子。四個壯漢把擔架抬到肩上。他的女人走在後面,那些「長者」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地結隊前往,然後是參加婚禮的人成雙結對,隨著音樂的節拍,步伐整齊地前進。槍聲又響起來,狗看到這污穢的異教徒被人凱旋般地抬著,叫得比先前更凶。孩子們用繩子吊起木鞋,戲謔地表示用香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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