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莫普拉 | 上頁 下頁
五八


  他的眼淚和話語使我悲從中來;這是同情的本能外加神經脆弱造成的結果,因為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撲到他懷裡,像他一樣哭泣;他以真正的父愛把我緊緊摟在胸前。我充分意識到自己遭受了飛來橫禍;但我又怕知道這災禍包含些什麼;我絕對不願向他打聽。

  他挽住我的胳臂,帶我穿過樹林。我像孩子似地由他擺佈。接著我又感到疲憊不堪,他不得不讓我重新坐下,休息半小時。最後,他扶我起來,終於把我帶到莫普拉岩,這時天已很晚。我不知道那天夜裡自己的感受。馬爾卡斯告訴我,我曾為可怕的譫妄所折磨。他自作主張派人到最近的村莊去請理髮師,這個理髮師第二天一早給我放血,過了一會兒我就恢復了理智。

  可在我看來,他們幫了我怎樣可怕的倒忙!死啦!死啦!死啦!這是我惟一能說出來的話。我躺在床上只顧呻吟和輾轉。我想出去,跑到聖賽韋爾去。可憐的中士撲在我腳下,用身子堵住房門阻止我走。為了留住我,他告訴我一些我壓根兒不明白的事。雖然無法解釋他的行為,我還是向他關切的表示和我自己筋疲力盡的感覺作了讓步。在這樣一番鬥爭中,我放血部分的血管再次破裂;趁馬爾卡斯尚未覺察,我回到了床上。我漸漸陷入深深的昏厥之中,幾乎死去;看到我嘴唇發青,雙頰變成紫色,他大膽掀起我的被子,發現我沉浸在血泊裡。

  其實,這對我是最幸運不過的事。接連幾天我保持虛脫狀態,醒著與睡眠沒有多大差別。多虧這樣,我才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感到痛苦。

  一天早晨,他設法讓我吃了一些食物,看到我隨著體力的恢復,我的憂慮和不安也復蘇了,他便懷著既天真又體貼的欣喜心情告訴我,愛德梅沒有死,他們對救活她抱有希望。這對我無異是晴天霹靂,因為我還以為,這場可怕的遭遇是我譫妄狀態的幻覺。我以嚇人的樣子大喊大叫,揮舞雙臂。馬爾卡斯跪在我床邊,求我冷靜下來;他多次重複對我說下面這些話,在我就像夢中聽到的無意義的吃語:

  「您不是有意這樣做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您不是有意這樣做的。這是一次不幸事故,您手裡的一支槍走了火。」

  「得啦,你想說什麼?」我不耐煩地嚷道,「什麼槍?什麼走火,為什麼是我?」

  「主人,難道您不知道她怎麼被擊中的?」

  我把手放在額上,似乎想使我的頭腦恢復活力;由於無法解釋使我神志錯亂的那個神秘事件,我以為自己瘋了,便一聲不吭,十分沮喪,惟恐脫口說出一句會讓人發現我喪失官能的話來。

  末了,我漸漸集中思想。為了壯壯膽子,我要了一些酒;剛喝下幾滴,那不幸的日子的所有場景就像變魔術一樣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記得緊接著事件發生後帕希昂斯所說的話。這些話猶如刻在保存聲音的這部分腦子裡,儘管深入理解意義的那部分腦子仍在沉睡。比那時再過片刻我就沒有把握了。我在尋思,離開愛德梅時我手中的槍有沒有可能走火。

  我清楚地記得,一小時以前我對一隻雞冠鳥放過一槍,因力愛德梅曾想仔細欣賞它的一身羽毛。當我聽見擊中她的槍聲時,我的槍還握在我手中;只是過了一會兒之後,我才把槍扔在地上,因此不可能是這件武器掉下時走的火。再說,那時我離愛德梅確實太遠了,姑且承認命運難以逆料,那子彈也無法擊中她。最後,那天我身上始終沒帶一顆子彈,我的槍不可能在我不知不覺中裝上彈藥,因為我打死雞冠鳥之後不曾把槍從皮背帶上取下來。

  因此可以肯定,我不是這次悲慘事件的原因,我得去為這場令人震驚的災禍找到解釋。對我來說,事情不像別人想像的那麼複雜。我想,有個笨拙的獵人隔著枝葉把愛德梅的馬錯當成一頭野獸。我不想指控任何人故意謀殺;只不過,我明白自己已受到控告。我從馬爾卡斯口中掏出了真話。他告訴我,騎士和所有參加打獵的人都把這次不幸歸於意外事故,歸於我的馬將我仰天摔下來時,一支槍令我痛心疾首地走了火。大家都相信我是被馬摔到地上的,這幾乎是一致的意見。在愛德梅能夠說出的三言兩語中,她肯定了這種假設。只有一個人——帕希昂斯指控我;但他是在他的兩個朋友馬爾卡斯和奧貝爾神甫保證嚴守秘密的情況下悄悄指控我的。

  「用不著告訴您,」馬爾卡斯補充說,「神甫保持絕對的沉默,拒絕相信您有罪。至於我呢,可以向您發誓永遠……」

  「閉嘴!閉嘴!」我嚷道,「甚至這樣也不許對我說,好像世上有人真會相信似的。可是愛德梅咽氣時對帕希昂斯說了一些離奇的話;她明明死了,你想蒙我是沒有用的。她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沒有死!」馬爾卡斯叫了起來。

  他對我賭咒發誓,終於使我信服。我知道他不善於說謊,整個人的表現會戳穿他仁慈的意圖。至於愛德梅的話,他斷然拒絕向我轉述;由此我明白那些話是叫人受不了的。於是我從床上掙扎著起來,無情地推開想攔住我的馬爾卡斯。我讓人把一個鞍子扔在伯戶的馬背上,隨即騎馬飛奔而去。我抵達聖賽韋爾堡時活脫像個幽靈。我趔趄著一直走進客廳,除聖約翰之外沒有遇到任何人。聖約翰瞥見我時驚叫一聲,對我接二連三的問題沒作答覆就溜走了。

  客廳裡空無一人。愛德梅刺繡用的繃架,埋在她的手大概再也不會掀起的綠布下,在我看來就像罩布下的一口棺材。我叔叔的大扶手椅已不再在壁爐前的角落裡;我的肖像——我請人在費城畫的、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寄來的肖像,也已被從牆上取走。這些都是死亡和詛咒的跡象。

  我趕緊走出這個房間,懷著無辜者的勇氣登上樓梯,但已心灰意冷。我徑直走向愛德梅的臥室,敲門後立即轉動鑰匙進去。勒布朗小姐迎著我走來,大叫一聲,雙手捂著臉逃走,似乎看見出現一頭猛獸。究竟是誰散佈了對我可怕的懷疑?會不會是神甫不夠忠實,背地裡這樣做?後來我才知道,愛德梅儘管清醒時既堅定又寬厚,譫妄時卻大聲責怪我。

  我走近她的床,自己也發了狂,沒想到我出其不意的出現會送掉她的命;我迫不及待地一手撩開床幃,凝視愛德梅。我從未見過更為驚人的美。她那雙烏亮的大眼睛越發顯得大了,雖然毫無表情,卻閃耀著奇異的光,宛如兩顆鑽石。她那發白、繃緊的面頰,她那與面頰一樣蒼白的嘴唇,使她美麗的頭具有一種大理石的外表。她直勾勾地注視我,不比瞧一幅畫或一件家具懷著更多的激情;她把臉微微轉向牆壁,帶著神秘的微笑說道:「這是那朵叫做『愛德梅·西爾維斯特裡斯』的花。」

  我跪下來,捧起她的手,吻了個遍;我號陶大哭起來,她毫無黨察。她那只一動不動的、冰涼的手留在我的手中,宛如一塊大理石雕刻物。

  23

  神甫走進來,神情陰沉而冷漠地跟我打招呼,然後向我示意,令我遠離愛德梅的床。

  「您瘋了!」他對我說。「立即回去;謹慎些,別到這兒來。這是您惟一可做的事。」

  「從什麼時候起,您有權把我從自己家裡趕走?」我怒不可遏地嚷道。

  「唉!您不再有家了,」他回答,痛苦的語調使我的怒火平息。「如今父女倆已不過是兩個幽靈,他們身上的精神生活已經熄滅,肉體生活也即將放棄。請尊重愛過您的人們的臨終時刻吧。」

  「可我怎麼能在拋棄他們的同時,表示我的尊敬和痛苦呢?」我嚇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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