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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這封信很長,雜亂無章,從頭到尾荒謬得很;其餘部分也以同樣的措辭寫成。我給愛德梅寫信已不是頭一回,儘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僅僅在休息時才分手。我為激情所驅使,身不由己地利用睡眠的時間給她寫信。我從不覺得跟她談論她有個夠,沒完沒了地向她保證我的順從,可又隨時違背諾言;但是眼下這封信比任何別的信都更勇敢、更熱情洋溢。興許這封信註定在空中爆發的暴風雨的影響下寫出來,我俯身在桌上,額頭冒汗,手心乾燥、發燙,狂熱地描繪我的痛苦。我下樓溜進客廳,把信塞人愛德梅的女紅籃內,接著當我撲在床上時,我似乎感到心中極其平靜,同絕望很相似。破曉時分,地平線上烏雲飛渡,把暴風雨帶往別的地區。樹枝掛滿麗珠,還在清涼的微風吹拂下搖曳。我深感悲傷,但盲目忠實於痛苦,終於寬慰地睡著了,仿佛我已犧牲了我的生命和希望。愛德梅未顯出發現我的信,因為她沒有反應。她習慣於作口頭答覆。這些信對我來說是激起她表白手足情誼的一種手段;我必須滿足於這種情誼,它至少在我的傷口上塗抹了一層止痛藥膏。我本來想,這一回我的信大概會帶來決定性的解釋,或者被置之不理。我懷疑神甫取走了信,扔進火裡。我埋怨愛德梅瞧不起人,心腸硬;然而我忍氣吞聲。

  第二天,雨過天晴,我的叔叔乘車閒遊,途中對我們說,在沒有最後大規模打一次狐狸之前,他不願死去。他熱衷於這種消遣;他的健康已恢復到使他重新產生娛樂和行動的微弱願望。一輛非常輕巧的窄式轎形馬車由幾頭健壯的牝騾拉著,在我們家的林中沙路上疾駛;他已作了一兩次小規模的追獵,我們有意安排這種活動為他解悶。自從苦修會會士登門造訪以來,騎士似乎開始了新生活。像他的家族所有成員一樣,他很有力氣,脾氣執拗,看來喪失激情他就會憋死的,對他的毅力最輕微的召喚都能使他霎時間熱血沸騰。由於他再三堅持這項打獵的計劃,愛德梅答應在我的幫助下組織一次大規模驅獸出林的圍獵活動,她自己也積極參加。這位善良的老人的賞心樂事之一便是看她騎馬,在他的車子周圍勇敢地躍馬前進,從路過的灌木叢中採擷各種花枝獻給他。一切都安排停當:我將騎馬伴隨她,神甫登上轎形馬車陪伴騎士。

  看守獵場的全班人馬、護林員、管獵犬的僕人,甚至瓦雷納地區的偷獵者,都被請來參加這次隆重的家庭狩獵活動。配膳室為凱旋歸來準備了豐盛的飯菜,包括許多鵝肉餡餅和本地葡萄酒。馬爾卡斯已是我派在莫普拉岩的代理人,他對獵狐的藝術很內行,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堵住狐狸的洞穴。附近幾個年輕的伯農對拍打樹林趕出獵物很感興趣,能在必要時提供有用的意見,他們主動要求參加。帕希昂斯儘管對消滅無辜的動物有反感,最後也同意作為旁觀者一起追獵。到了預定的日子,一清早就風和日暖,正適合於我們歡樂的計劃和我不可逃避的命運,五十來個人帶著號角、駿馬、獵大會合在一起。這一天該以兔子的慘敗告終,它們的數量過多;只要突然包抄圍獵時沒有受到搜查的那部分樹林,就不難大批消滅它們。我們每人都手持一支卡賓槍,我的叔叔也拿了一支,以便從車中射擊;他還能非常熟練地這樣做。

  愛德梅騎在一匹活潑的利穆贊小騾馬上,自得其樂地一會兒催促這匹馬兒快跑,一會兒又收住韁繩不讓它前進,嬌媚動人的姿態使她的老父不勝喜愛。在最初兩個小時內,她幾乎沒有遠離馬車,恢復了精力的騎士噙著歡樂的眼淚,笑眯眯地從車內望著她。由於地球的自轉,每天晚上我們都被帶進黑夜,向即將統治另一個半球的光輝燦爛的太陽告別,同樣,老人想到他女兒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在他死後將在另一代人身上留存下去,他也就不再為告別人生而感到遺憾了。

  愛德梅肯定繼承了這一家族的尚武精神,平靜的心靈不總是控制得住沸騰的熱血;當打獵的包圍圈合攏時,她在父親一一他的最大願望莫過於看她騎馬奔馳——再三示意下作了讓步,去追趕逐出野獸的獵人,他們已經在前面走得有點兒距離了。

  「跟著她!跟著她!」騎士對我嚷道,他沒有看她跑開多久,慈父的虛榮心就已讓位於不安了。

  我用不著他說兩遍,就把馬刺刺進坐騎的肚子,追隨愛德梅馳人一條岔路,她認為這是趕上獵人們的捷徑。看見她在樹枝下像根燈芯草似地彎著身子,那匹馬在她的催促下,載著她在林中風馳電掣般奔跑,我不由得戰慄了。

  「愛德梅,為了上帝的愛,別跑得那麼快!」我叫道,「您會摔死的。」

  「讓我騎著跑吧,」她快活地說:「父親允許我這樣做。你別干涉,聽見沒有;要是你攔住我的馬,我就敲你的指關節。」

  「至少讓我跟隨你,」我邊說邊向她靠攏:「令尊命令我這樣做。萬一你發生了不幸,我只好就地自殺。」

  為什麼我被這種不祥的念頭所困擾呢?我不知道。我可是經常看見愛德梅騎馬在林中奔跑的。我處在一種不正常的狀態;中午的高溫升人我的頭腦,神經受到奇特的刺激。我沒有用過早餐,動身時心情不佳,為了空腹還能支撐下去,我喝了幾杯摻了朗姆酒的咖啡。這時我感到一陣難以壓制的恐懼;過了片刻,恐懼讓位於難以表達的愛和欣喜的感情。疾馳的刺激變得如此強烈,我想像自己的惟一目的就是追逐愛德梅。看到她在我前邊奔跑,像她那四隻蹄子在苔蘚上悄沒聲兒地飛馳的黑色騾馬一樣輕快,人們會把她當成一位仙女,在這個僻靜的地方顯靈,為的是擾亂男人的理智,把他們引誘到她那騙人的隱避處。我忘掉打獵和其餘的一切,只看到愛德梅;一片雲翳在我眼前晃過,我再也看不見她了,但我還在奔馳;我處在一種說不出話、精神錯亂的狀態,這時她突然勒馬停下。

  「我們在幹什麼?」她說。「我再也聽不見打獵的聲響,卻瞥見一條河流。我們向左跑得太遠了。」

  「相反,愛德梅,」我不知所云地回答:「再跑一陣子,我們就到了。」

  「您的臉多紅啊!」她說。「但我們怎麼渡河呢?」

  「既然有路,就有可涉水而過的地方,」我回答。「我們走吧!走吧!」

  我受著繼續奔馳的狂熱的支配,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同她越來越遠地進入樹林深處;然而這個念頭尚被一層迷霧籠罩著,當我試圖揭開它時,除了我的胸膛和太陽穴猛烈跳動之外,我沒有別的感受。

  愛德梅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這些樹林真可憎;我總是在裡面迷路。」她說。

  她大概想到了那個不祥的日子,她被失驚的馬從另一次狩獵中帶遠,一直到達莫普拉岩;我也想到了,腦海中浮現的形象引起我一陣眩暈。我不由自主地跟隨愛德梅朝河邊跑去。突然我發現她到了對岸。看到她的馬比我的馬更敏捷、更勇敢,我心頭火起;因為我的馬面臨相當險惡的河流涉水處畏縮不前時,愛德梅又領先走在我的頭裡了。我將坐騎的兩脅刺出了血;幾次三番險些兒從馬上仰天摔下,這才過河上了岸。我懷著一腔無名火,縱馬去追愛德梅。我趕上了她,抓住她的騾馬的籠頭,嚷道:

  「停住,愛德梅,我說!別再往遠處去了。」

  說時我十分粗暴地抖動韁繩,她的馬霍地用後腿站起,使她失去平衡;為了避免摔倒,她冒著被擠傷的危險,輕盈地從我們的兩匹馬之間跳下。我幾乎跟她同樣快地下了馬,迅即將兩匹馬推開。愛德梅的馬性格溫順,站住了,開始吃草。我的馬狂奔而去,無影無蹤。這一切都是刹那間發生的事。

  我已把愛德梅接在懷裡;她掙脫身子,冷淡無情地對我說:

  「貝爾納,您真粗魯;我厭惡您的舉止。您怎麼啦?」

  我既慌亂又慚愧,對她解釋說,我以為她的馬溜韁了,生怕她這樣縱情騎馬奔馳會發生不幸。

  「為了救我,您就冒著殺死我的危險,使我摔下來,」她反駁說。「您確實樂於助人。」

  「讓我重新扶您上馬。」我說。

  沒等她答應,我就把她抱在懷裡,從地上舉起。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樣上馬的,」她嚷道,完全生氣了。「別管我,我不需要您的幫助。」

  但我已不可能再服從了。我暈頭轉向;雙臂肌肉收縮,緊抱著愛德梅的腰,想鬆開也做不到;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觸她的胸脯;她氣得臉色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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