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莫普拉 | 上頁 下頁
五五


  「『別怕,』他說,醜惡地笑了笑,『我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哀求者到這兒來的。』

  「說罷他緊貼著我父親跪下;我不知他要做什麼,沖到他們之間,將輪椅猛然往後一推,椅子一直退到牆邊。這時僧侶開始痛心疾首地說話,黑夜臨近使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嚇人;他向我們前言不搭後語地作起某種可憐的懺悔,說他犯了殺害前輩的罪,他們登上斷頭臺時他已披上了黑紗。

  「『這個倒黴鬼瘋了。』我父親邊說邊拉鈴繩。

  「但聖約翰好像聾了似的,就是不來。我們只得懷著說不出的憂慮,聽這個人的奇談怪論。他自稱是苦修會會士,來向司法部門投案自首,補贖他的罪過。他想先求得我父親的寬恕和最後的祝福。他一邊說著這些,一邊膝行而前,聽起來很熱烈。口中大聲講的是過分謙卑的話,語音中卻有一種嘲弄和恫嚇的意味。由於他越來越接近我父親,想到他似乎要給予我父親肮髒的撫摩,我感到十分噁心,便用相當專橫的口氣吩咐他站起來,得體地說話。我父親氣衝衝的,命令他住嘴,退出去;這當兒他大聲叫嚷:『不!讓我擁抱您的膝蓋!』我伸手推他,阻止他碰我父親。一想到我的手套觸及這件污穢不堪的道袍,我就厭惡得發抖。他向我轉過身來,儘管一直裝作悔恨和謙卑,我看到他的眼裡閃耀著怒火。我父親拼命想站起來,他果然奇跡般地立起身子;但隨即又暈倒在座位上。檯球室內傳來一陣腳步聲;僧侶閃電般迅速地打玻璃門出去。就在這時,您發現我半死不活,嚇得渾身冰涼,待在我衰竭的父親的腳邊。」

  「神甫,您瞧,可惡的懦夫沒有浪費時間!」我嚷道,「他想嚇唬騎士和愛德梅,他成功了。可他沒把我考慮在內。我發誓,哪怕必須以莫普拉岩的方式對待他……如果他膽敢再到這兒來露面……」

  「住嘴,貝爾納,」愛德梅說,「您叫我不寒而慄;別胡說八道了;告訴我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當我把神甫和我自己遇到的事告訴她之後,她責怪我們沒有預先通知她。

  「要是我早知道該期待什麼,我就不會受驚了;我會採取預防措施,絕不單獨同我父親和聖約翰待在家中。聖約翰幾乎已行動不便。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我會保持警惕。不過,親愛的貝爾納,最可靠的是避免同這個可惜的人接觸,儘量慷慨地給他施捨,以便擺脫他。神甫說得對;他可能是難對付的。他知道我們同他有親屬關係,決不會為了躲避他的迫害而求助於法律的保護。即使他無法像他自以為那樣嚴重地損害我們,至少他能引起我們無數的煩惱,我真不願正視。扔給他金子吧,讓他走開。您可再也別離開我了,貝爾納。您瞧,您對我來說是絕對需要的;您自認為傷害過我,請別為此事痛苦了。」

  我把她的手緊緊握在我的兩隻手中,起誓只要這個苦修會會士不滾出老家,我就決不遠離她,哪怕她親自命令我。

  神甫自告奮勇地去同隱修院交涉。第二天他就進城,給苦修會會士帶去我的口信,。明確保證如果他膽敢在聖賽韋爾宮堡重新出現,我便把他扔出窗外。同時我向他建議供給他的需要,甚至從寬計算,只要他立即離開,永不再踏上貝裡地區;至於他是回到修道院,還是退隱到其他任何世俗或宗教的場所去,由他選擇。

  院長接見神甫時明擺出對他異端身份深深的蔑視和出於聖潔的嫌惡。他非但不像對我似地奉承神甫,反而說自己希望與此事無關,甩手不管,僅僅限於替雙方轉達決定,給內波米塞納修士提供隱避處,這樣做既出於基督教徒的仁慈,也是為了通過一位真正聖人的榜樣感化他院內的教士們。照他說來,依據教會法規,內波米塞納修士將成為天使軍第一行列中內波米塞納的副手。

  下一天,神甫被一名特派信差召回隱修院,同苦修會會士見了面。使他大為吃驚的是,敵人改變了策略,憤慨地拒絕各種資助,起誓願以貧困和卑下作為屏障自衛,言過其實地譴責他親愛的院長主人,竟敢未經他的同意就提出用永恆的財富換取暫時的財富。他拒絕對其餘的事作出解釋,在模棱兩可和浮誇不實的答覆中藏而不露。他說,上帝會啟發他的;他打算下一次聖母升天瞻禮節,在莊嚴、崇高、神聖的領聖體儀式中,聽耶穌的聲音對他的心說話,告訴他應當採取什麼行動。神甫生怕堅持刺探這「神聖的秘密」會暴露心神的不安,就回來轉告我,可是這樣的答覆卻比任何別的答覆更不能使我放心。

  然而時光日復一日,周複一周地過去,苦修會會士沒有對任何事情表示出意向。他既未在宮堡也未在附近重新露面;在隱修院內閉門不出,很少有人見到他的面容。不過大家很快也都知道了,院長積極傳播消息說,若望·德·莫普拉已轉變成最熱誠、最模範的信徒,他作為苦修會的修士路過此地,正在加爾默羅會隱修院作短暫逗留。每天都有人傳誦這位聖人的某件新德行,某件新苦行。渴望奇跡的信徒們都想見到他,給他送來無數小禮品,他堅決一概拒收。有時他隱蔽得那麼深,傳說他回苦修院去了。但是正當我們自以為擺脫了他的時候,我們卻得知他剛剛在哀悔中結束可怕的苦行,或者光著腳在瓦雷納最荒涼的不毛之地完成了朝聖。有人甚至說他創造了奇跡;如果院長沒有治好痛風,那是他本人出於苦修的精神而不願痊癒。

  這種不明確的狀況持續了近兩個月。

  21

  同愛德梅親密相處中度過的那些日子,對我是既美妙又可怕的。時時刻刻見到愛德梅,不怕成為不知趣的人,既然她親口叫我待在她身邊,給她朗讀書報,天南地北地閒聊,分擔她對父親體貼人微的照料,恰如兄妹一樣介入她一半的生活,這當然是巨大的幸福,然而卻又是危險的,因為我胸中的火山復活了。某些慌亂的話語和發窘的目光洩露了我的心情。愛德梅並非瞎子,但她依然不可捉摸;就像看她父親一樣,她那深邃的黑眼睛專心一意地關切地注視著我,卻又往往在我的激情即將爆發時突然變得冷淡。那時她的表情僅僅顯示出要看透我心思的不可動搖的意志和堅韌不拔的好奇心,而她自己的念頭卻絲毫不讓我看出來。

  我的痛苦雖然劇烈,但最初對我還是寶貴的;我心裡樂於把所受的苦作為對我過去罪過的補贖獻給愛德梅。我希望她猜得出來,因而感謝我。她看到了,什麼也沒說。我越發苦惱,不過在我失去掩飾的力量之前又過了一些日子。我說日子,因為對於任何愛上一個女人、同她單獨相處、由於她的嚴格要求而不得不自我克制的男子來說,每天都相當於一個世紀。生活顯得多麼充實而又多麼難熬!多麼抑鬱而又多麼煩躁!多麼親切而又多麼令人憤慨!我覺得度日如年;今天,要是我不按照日期改正我記憶的錯誤,我就會很容易相信這兩個月佔據了我一半的生命。

  也許,我還巴不得信以為真,以便為我自己可笑而應受譴責的品行找個藉口,因為不顧我剛下的良好決心,我又恢復了原來的壞習慣。這次故態復萌是迅速而又全面的,如果我沒有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你們不久就會看到),那麼現在我還會感到臉紅。

  我過了一個焦急不安的夜晚,給愛德梅寫了一封輕率的信,險些兒為我帶來可怕的後果;這封信的措辭大致是這樣的:

  愛德梅,您一點都不愛我,您永遠也不會愛我。我心裡有數,不提任何要求,不抱任何希望。我只願留在您身邊,為服侍您、保衛您而獻出我的生命。只要對您有用,我將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會痛苦的,儘管我加以掩飾,您也看得出來。我無法像英雄似地長期隱藏我的悲哀,而您也許會把這種憂鬱的情緒歸於一些無關的原因。昨天,您勸我出去「散散心」,深深地刺痛了我。

  沒有您,叫我怎麼散心,愛德梅!您這是和我開多麼尖刻的玩笑!別折磨我吧,我可憐的妹妹,因為這樣一來您又成了不吉的日子裡我專橫的未婚妻……而我不由自主地又成了您憎惡的強盜……啊!要是您知道我多麼不幸,就會體諒我了!我身上有兩個人在作殊死的 、不懈的搏鬥。應當堅決相信,強盜會倒下去的;可是他步步抵抗,咆哮如雷,因為他感到遍體鱗傷,受到了致命的打擊。

  要是您知道,愛德梅,要是您知道什麼樣的鬥爭,什麼樣的衝突在撕裂我的胸膛,我的心在流出什麼樣的血淚,我的頭腦中由魔鬼統治的部分經常燃燒著什麼樣的怒火,那就好了!有些夜晚我痛苦難熬,在夢魘中,我似乎拿起一把匕首刺進您的心,通過某種陰險的魔法,迫使您像我愛您似地愛我。醒來時,我嚇出一身冷汗,手足無措,魂不附體,恨不得真去殺死您,以消除我苦惱的根源。

  如果我沒有付諸行動,那是因為我擔心,即使您死後,我也會像您生前一樣執著地迷戀您。我生怕被您的形象牽制、統治、支配,就像眼下我被您本人擺佈一樣。再說,男子沒法忘卻他喜愛而敬畏的女人;一旦她離開人世,她會繼續活在他的心中。癡情漢的心是他愛人的靈柩,永遠珍藏她灼熱的遺體,以此哺育自己,取之不竭……但是,天哪!我的思想混亂極了!

  瞧,愛德梅,我的精神苦悶得多麼厲害,可憐可憐我吧。耐心些,讓我傷心好了,千萬別懷疑我的忠誠。我經常瘋瘋癲癲,但我永遠熱愛您。您說一句話,使一個眼色就能提醒我的責任感;只要您肯讓我記起來,這種責任對我來說便是甜蜜的……在我給您寫這封信時,愛德梅,天空佈滿了比鉛更沉、更陰暗的雲塊;煉獄內痛苦的幽靈似乎在耀眼的閃電中飄蕩、我的心靈處在狂風暴雨的重壓下,我混亂的思想猶如從地平線迸發的閃光,忽明忽暗。我覺得整個人好像暴風雨似的就要發作。

  啊,但願我能對您把嗓門提高到跟雷鳴一樣!但願我能把折磨我的苦惱和狂熱發洩到身外!往常,當風暴在大櫟樹林上刮過時,您表示喜歡現看風的怒吼和樹的抗力。您說,這是兩股強大力量的抗爭;您相信從氣流的鬧聲中分辨得出勁風的詛咒和古老的枝丫痛苦的呻吟。哪一個更難受,愛德梅,是抵抗的樹,還是進攻中精疲力竭的風?難道最後不總是風屈服,靜止下來嗎?這時天老爺為他高尚的兒子的失敗黯然神傷,淚如雨下,傾瀉在大地上。

  您喜歡這些瘋狂的形象,愛德梅;每當您看到被抵抗制服的力量,您就殘酷地微笑;您那神秘的目光似乎蔑視我的不幸。好,不用懷疑,您已把我摔倒在地;儘管粉身碎骨,我仍在痛苦。記住吧,既然您想知道,既然您沒有惻隱之心,以致向我詢問,假裝對我表示同情。我在受折磨,可我不再試圖托起驕傲的戰勝者踏在我這失敗者胸膛上的那只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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