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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告訴您,我的朋友,您在這兒有了一個了不起的發現;這位您覺得那麼親切、坦率、嚴肅、聰明,又善良又可敬的苦修會會士,不是別人,正是強盜若望·德·莫普拉。」

  「您瘋了!」神甫嚷道,連退三步。「若望·莫普拉早就死了。」

  「若望·莫普拉沒有死,興許安托萬·莫普拉也沒有死;我不像您這樣吃驚,因為我已碰見過這兩個鬼魂中的一個。他變成了僧侶,他痛悔自己的罪孽,這很可能;然而,他喬裝改扮來這兒實行某個邪惡的意圖,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勸您要保持警惕……」

  神甫嚇壞了,甚至不願再去赴約。我向他指出,有必要知道這個老罪人究竟想幹什麼。可是,我瞭解神甫的弱點,生怕若望叔叔通過虛偽的懺侮征服他的心,騙他採取某種錯誤的措施,我決定鑽進樹叢,以便看清一切,聽見一切。

  然而事情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發生。苦修會會士不但沒有鬥智,反而立即向神甫透露他的真實姓名。他聲稱,由於充滿悔恨,他的良心不允許他在道袍的掩護下逃避懲罰(他確實幾年前就做了苦修會會士),他來向司法部門投案自首,以公開的方式贖罪,洗心革面。這個人具有過人的才幹,在隱修院內又獲得神秘的口才。他講得那麼頭頭是道,娓娓動聽,連我也像神甫一樣被迷住了。神甫想制止這種在他看來是荒謬的決定,但枉費唇舌;若望·德·莫普拉對自己的宗教信念表現出堅定不移的忠誠。他說,既然犯下了古代異教徒野蠻的罪行,他就只能學早期基督徒的樣,以公開懺悔為代價贖回自己的靈魂。他說:

  「一個人既可以是上帝面前的懦夫,也可以是人們面前的懦夫;在我那些不眠之夜的寂靜中,我聽見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回答我的嗚咽:『可恥的膽小鬼,你是出於對人們的畏懼才投入上帝懷抱的;倘若你不怕短暫的死,你就永遠也不會想到永恆的生。』

  「這時我感到,我最怕的不是上帝的憤怒,而是在我的同胞中等待我的絞索和劊子手。好吧,該是結束這種內心羞愧感的時候了。人們使我蒙受恥辱和給我懲罰之日,就是我感到在上帝面前得到赦免和恢復名譽之時。只是到那個時刻,我才相信自己配得上向救世主耶穌祈禱:『請聽我說,無辜的犧牲者,聽一聽盜賊的仔悔吧;他是劣跡昭彰而悔過自新的犧牲者,分享了你的殉難的光榮,被你的鮮血贖回了!』」

  「既然您堅持實行這種熱情的意願,」神甫盡一切可能反對,無效之後說,「請至少告訴我,您希望我能在哪方面對您有所幫助呢?」

  苦修會會士答道:「沒得到一位年輕人的同意,我不能這樣做;這位年輕人不久將成為最後一個莫普拉,因為騎士不需等待多久便可得到上帝給予他的德行的獎賞;至於我呢,我無法逃避我來尋求的懲罰,除非返回隱修院的無窮黑夜中去。我要說的是貝爾納·莫普拉;我不把他叫做我的侄兒;因為他若聽見,會為具有這個可恥的身份臉紅的。我知道他從美洲返回,這則新聞使我下決心來找他,而您正是在這次痛苦的旅行結束時見到我的。」

  我覺得他這樣講時朝我所待的樹叢斜視了一眼,似乎他猜到我的存在。也許某些樹枝的晃動使我不知不覺地暴露了。

  「我能不能請教,」神甫說,「眼下您同這位年輕人有什麼共通之處?往日他在莫普拉岩沒有少受虐待,您不怕他懷恨在心,拒絕見您嗎?」

  「我確信他會拒絕的;我知道他對我恨之人骨,」苦修會會士說著越發轉身瞧我所待的地方。「但是我希望您能使他下決心同意與我會晤;您是寬宏大量的好人,神甫先生。您曾答應幫助我;何況,您又是年輕的莫普拉的朋友,您能讓他懂得,這關係到他的利益和他的姓氏的榮譽。」

  「怎麼回事?」神甫說。「您為了今後在陰暗的隱修院中自行消失的罪案而出庭,他見到大概是不會怎麼高興的。他肯定希望您放棄這種公開的贖罪;您怎麼希望他會同意呢?」

  「我希望,因為上帝是仁慈而偉大的,因為聖寵是靈驗的,因為誰肯傾聽一個真正懺海而堅信不疑的人祈禱,誰的心就會受到上帝的寵倖;因為我的永生掌握在這位年輕人手裡,他不能期望在我人土之後向我報仇。況且,我必須跟我冒犯過的人們和好後才死,我必須跪倒在貝爾納·莫普拉腳下,得到他對我的寬恕。我的淚水會感動他的,或者,如果他冷酷的心蔑視它們,那麼我至少完成了一項不可推卸的責任。」

  看見他懷著必然得到我的理解的信心說話,我感到厭惡極了;透過這種卑劣的虛偽,我相信看到了欺詐和怯懦。我走開了,去一段距離之外等候神甫。他很快來同我會合;會晤已在互相約定不久重見之後結束。神甫答應把苦修會會士的話轉達給我,這個苦修會會士以世上最令人肉麻的聲調威脅說,如果我拒絕他的要求,他就來看我。神甫和我同意一起商議此事,不告訴騎士或愛德梅,以免使他們不安。苦修會會士曾去拉夏特的加爾默羅會隱修院借宿,這引起神甫的莫大懷疑,儘管他對這個罪人的懺悔最初頗為醉心。這些加爾默羅會修士在他年輕時虐待過他;隱修院院長最終迫使他還俗。這個院長還活著,老奸巨猾,冷酷無情,身體虛弱,藏而不露,然而仇視人類,熱衷於陰謀詭計。神甫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渾身打顫;他勸我在這件事上要小心行事。

  「雖然若望·莫普拉受到法律的追究,」他對我說,「而您又正處在榮譽的頂點,風華正茂,您卻不可小看敵人。誰知道狡詐。仇恨的人會搞出什麼鬼來呢?他會不顧正義,將它棄之如敝屣;他會嫁禍於人,用醜行玷污純潔的道袍。興許您同莫普拉家庭的關係尚未了結呢!」

  可憐的神甫沒想到他說得千真萬確。

  19

  在充分考慮了苦修會會士可能有的意圖之後,我覺得應該答應與他見面。若望·莫普拉不能期望耍弄手段欺騙我;我願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免得他用陰謀詭計去打擾我叔祖的風燭殘年。因此,第二天我就動身進城,晚禱結束時分到達,不無激動地在加爾默羅會隱修院的門上按鈴。

  苦修會會士選中的避靜處是法國培養的無數托缽修會之一。這座隱修院表面上制度森嚴,實際上卻十分富裕,縱情享樂。在這個懷疑論的時代,僧侶數量之少已同為他們建立的機構的規模和財富不成比例;在外省偏僻處寬廣的修院中遊蕩的僧侶們,過著前所未有的最舒適、最懶散的生活;他們窮奢極欲,擺脫了輿論的監督(當人獨行其是時,輿論總是無能為力的)。這種與世隔絕,就像當時人們所說的正是「可愛的罪惡」的根源,只為無、知的人所喜愛。頭子們由於無所事事而怨氣沖天,默默地培養著野心,早已沉湎於胡思亂想之中。付諸行動,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由最無能的成員協助不顧一切地行動,這就是隱修院院長和神甫們執著的念頭。

  我就要會見的加爾默羅會隱修院院長正是這種無所作為而煩躁的化身。他由於痛風而癱在大扶手椅裡,同令人尊敬的騎士形成奇怪的對比;騎士的臉跟他一樣蒼白,一動不動,但憂鬱中顯得既高貴又恬靜。院長卻又矮又胖,脾氣很壞。他的上身是自由的,腦袋能迅速地左右轉動;下達命令時雙臂揮動;語言簡短,低啞的嗓子似乎使任何事物都具有神秘的意義。總之,他的上半身仿佛不斷在努力帶動下半身,就像阿拉伯故事中那個中魔法的人,在長衫下隱藏著腰帶以上的大理石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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