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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行啦,瞧,斷絕一切關係!」騎士說著把火鉗扔進火裡:「好啊,這就是你所尋求的結局,愛德梅?」

  我向門口走了幾步,悲痛欲絕。愛德梅朝我跑來,抓住我的胳臂,將我領向她的父親。

  「您剛才這樣說顯得不近情理,特別顯得忘思負義,」她對我說。「只因我向您再要求幾個月的考驗,您就否認長達七年的友誼、忠誠,我還敢用另一個詞——忠貞不渝,這樣做算得上為人謙虛,心胸開闊嗎?貝爾納,即使我對您的感情從來不如您對我的感情強烈,迄今為止我向您表示的感情難道就這麼無關緊要,只因不合您的要求就得受到您的蔑視,遭到您的捨棄?您知道,照這麼說一個女人不就沒有權利考驗友誼了嗎?最後,因為我充當過您的母親,您就想以離開我作為對我的懲罰,或者只在我做您的女奴的條件下才給我某些回報?」

  「不是的,愛德梅,不是的,」我回答時心揪緊了,熱淚盈眶,把她的手捧到我的唇邊:「我感到自己不配領受您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徒然想避開您;但您能把在您身邊受罪算作我的罪行嗎?再說,這是一樁無意中犯的、命中註定的罪行,您的指責和我的內疚對它都無可奈何。我們別談這個了,決不再談;我只能做到這點。請您保持對我的友誼,我希望將來永遠表現出配得上您。」

  「你們擁抱吧,彼此永不分離,」騎士深受感動。「貝爾納,不管愛德梅如何任性,決不要拋棄她,如果您願意配得上養父的祝福。萬一您做不成她的丈夫,那就永遠做她的兄弟吧。想一想吧,孩子,不久她在世上就會孤苦伶仃;倘若我不把她還有一個保護人和支持者的信念帶人墳墓,我就會死不瞑目。最後請想一想,那都是由於您,由於一項她的情感也許抵制,而她的思想卻表示尊重的誓言,她才這樣遭到遺棄,受人誹謗……」

  騎士淚如雨下;我頓時看清了這個不幸的家庭的全部痛苦。

  「夠了!夠了!」我嚷了起來,跪倒在他們的腳下,「這一切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我需要人家把我的罪過和責任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是個最卑鄙的小人了。讓我在你們的膝下哭泣吧;讓我通過永久的痛苦、對塵世利益永久的棄絕,補贖我給你們造成的不幸吧!為什麼我害你們的時候,你們不把我趕走呢?為什麼,叔叔,您不像對付一頭野獸似的,開一槍叫我腦袋開花呢?像我這樣以怨報德,敗壞你們的名譽,幹嗎得到寬容呢?不,不;我明白了,愛德梅不該嫁給我;這樣做無異於接受我給她帶來的不公正的羞辱。我只求留在這兒;如果她要我永遠不再見她,我可以照辦;但我將像一頭忠實的狗橫臥在她門前,把第一個敢於不跪在她面前自薦的人撕成碎片。如果有一天,上流社會中一個有教養的人比我更加幸運,配得上被她相中,我非但不反對他,反而會把維護她和保衛她的神聖重任交給他。我將是她的朋友、兄弟;當我看見他們倆在一起很幸福時,我將遠遠走開,默默地死去。」

  我因哽咽而喘不過氣來;騎士將女兒和我緊緊抱在懷裡,我們倆的淚水交流在一起,向他保證,無論在他生前或身後都永不分離。

  片刻之後,當我們恢復平靜時,騎士低聲對我說:「可別失去娶她的希望;她有些怪念頭;然而你瞧,什麼都不能使我相信她對你沒有愛情。她還不肯說明理由。女人的願望便是上帝的願望。」

  「那麼愛德梅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我答道。

  這場插曲使死一般的寧靜在我心中接替了充滿生氣的紛亂;幾天之後,我跟神甫在花園內散步。他對我說:

  「應當把我的一次奇遇告訴您,是昨天發生的,頗有傳奇色彩。我曾去布裡昂特樹林散步,走到富熱泉邊。您知道,天氣像盛夏季節那麼炎熱;溪水周圍美麗的植物被秋天染紅,顯得前所未有的美,長長的枝條將溪流遮蔽了。林中只剩下很少的綠蔭;但是腳踩枯葉地毯發出的聲響對我充滿魅力。樺樹和小櫟樹光滑如緞的樹幹上爬滿苔蘚和纏繞植物,展示出深淺不同的棕色、嫩綠色、紅色、黃褐色,呈現出星狀、圓花飾狀、各種地圖狀,憑想像力可以幻想出微型的新世界。我特別精心地研究這些優美。奧妙的奇景,這些無窮變化與永恆勻稱相結合的阿拉伯式圖案。我高興地想起,您跟凡夫俗子不同,對大自然這些可愛的嬌態決不是視若無睹的,我便小心翼翼地摘下幾個標本,甚至剝去它們紮根其上的樹皮,免得破壞圖案的完美。我採集了一小批這樣的樣品,順便放在帕希昂斯處,我們可以去瞧瞧,如果您願意的話。但是途中我要跟您談談昨天我走近泉邊時遇到的事。長滿青苔的岩石縫中冒出一小股清澈的泉水,我在淙淙水聲的指引下低頭走在濕潤的碎石上;正想去泉邊狀若凳子的石塊上坐下,不料發現這個位子已被一個善良的修道士佔據,他那蒼白的瘦臉被棕色粗呢帶風帽的斗篷半遮著。看來他對我的到來甚為惶恐不安;我儘量使他放心,對他說我的意圖不是打擾他,只是想在樹皮小溝渠上俯飲,這種樹皮小溝渠是樵夫們為了便於飲水而在岩石上架設的。

  「『啊,聖潔的教士!』他以最謙卑的口氣對我說,『為什麼您不是用答杖打開恩澤的源泉的那個先知?為什麼我的心靈不能像這塊岩石似的,讓淚水的小河暢流?』

  「處在這個充滿詩意的地方——我經常幻想成撤瑪利亞女人同救世主會晤的地方,我為這個僧侶表達思想的方式,他那悲哀的表情,他那迷惘的神態深深打動,不由得越來越有好感地同他交談。這位修道士告訴我,他是苦修會會士,正在巡迴完成一次贖罪的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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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撒瑪利亞女人同耶穌在並旁會晤的傳說,可參閱《約翰福音》第四章。

  「『請別打聽我的名字和籍貫,』他說。『我出生於一個名門望族,但這個家族的人如果知道我還活著是會臉紅的;何況,我們加入苦修會便發誓棄絕過去的一切自尊,使自己變成初生的嬰兒一樣;我們但求在塵世速死,以便在基督耶穌身上復活。請相信,您在我身上看到的是聖寵奇跡最明顯的例證;如果我能向您講講我的修道生活,我的恐懼,我的悔恨,我的贖罪,您肯定會感動的。但是如果仁慈的天主不屑赦我的罪,人類的同情和寬容對我又有什麼用呢?」

  「您知道,」神甫繼續說,「我不喜歡僧侶,懷疑他們的謙卑,厭惡他們的息惰。但這個僧侶講話的口氣如此悲切、如此誠懇,責任感如此強烈,看上去病病歪歪,由於苦修而衰弱不堪,滿懷悔改之情,他終於贏得我的心。他的目光和言談中有些閃光,透露出高度的智慧,不倦的精力,經得起任何考驗的恒心。我們在一起度過足足兩個小時;他的話使我深為感動,離別時我表示希望在他動身前再見到他。夜晚他在古萊農莊借宿,我徒然想把他領到宮堡中來。他告訴我,他還有一個不能分離的旅伴。

  「『既然蒙您如此厚愛,』他說,『那麼我很樂意明天日落時分再到這兒來找您。我甚至會鼓起勇氣向您求助;您可以在一件重要事情上幫我的忙,我正是為此到本地來的。這會兒我不便再多說什麼了。』

  「我要他放心,說他可以依靠我;我很樂意答應像他這樣一個人的請求。」

  「所以您才急不可耐地等待會晤時刻的到來?」我對神甫說。

  「敢情是,」他回答,「我的新相識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倘若我不怕濫用他寄予我的信任,我真想把愛德梅也帶到富熱泉邊去。」

  「我但願愛德梅與其聽您的僧侶誇誇其談,不如做些更重要的事。畢竟,這個僧侶很可能只是個無賴,就像您曾盲目救濟的其他許多人一樣。請原諒,我的好神甫,您可不是善於根據相貌辨認性格的人。您倒有點這樣的傾向,判斷人們的好壞,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憑您浪漫的頭腦對他們的好感或恐懼感而定。」

  神甫笑了,說我是出於宿怨才這樣講的;他確信苦修會會士的虔誠,於是話題又轉到植物學上來。我們在帕希昂斯處考察採集的植物標本花去一些時間;我一心只求擺脫心中的煩惱,便跟隨神甫離開小屋,陪他一直走到他訂有約會的樹林。隨著我們逐漸接近目的地,神甫似乎越來越失去前一天的迫切心情,生怕走得太遠了。猶豫很快代替熱情,充分概括了他那多變、敏感、優柔寡斷的性格,奇怪地結合著截然不同的衝動,我又開始友好地盡情揶揄他。

  「來吧,」他說,「我需要心裡有數,您也應當見到他。您可以看看他的面孔,研究研究,然後讓我和他單獨相處,我答應聽他的心腹話。」

  我為了消磨時間,跟隨著神甫;但是走到可以俯瞰冒出泉水的、多蔭的岩石處,我便停住腳步,透過一叢白蠟樹的樹枝窺視那個僧侶。他直接坐在我們下方的泉邊,察看到他那兒必經之路的拐角;他沒想到我們所待的地方;我們能夠從容打量他而不被他發現。

  我一看那人的臉,不禁發出一陣苦笑,抓住神甫的胳臂,把他拉過一邊,未免極度不安地對他這樣說:

  「親愛的神甫,過去您從來沒有在什麼地方跟我的叔叔若望·德·莫普拉見過面嗎?」

  「我記得從來沒有,」神甫回答,呆若木雞:「不過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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